葡萄糖_Laurant

要听我讲故事吗?
每天都想成为葡萄糖。
原创主,有同人。

【原创】【表里异界】长夜结束之时(黑夜线)

我流神明与世界。
可当独立短篇食用。
第一世界番外系列,黑夜神线,黑夜神视角。
目标是2018年内把这个番外系列完结...
不吃正文也完全看得懂的。
就...
请多指教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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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8】【表里异界】长夜结束之时
黑夜神出走神山的第七个日落降临时,艾尼亚正老老实实蹲在他殿门前一排花草前挨个伸手抚弄。太阳神的抚摸是这世上万物可想象出的最高恩泽了,他收手时旁边一朵娇小的白花已迫不及待地开了,仰着粉嫩甜美的蕊心朝他笑。
艾尼亚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离开那圈明显精神了几倍的植物,打算回他那张躺惯了的摇椅上接着发呆。稀奇的不是黑夜神离了神山——而是这整整一周过去了,下界像将他吞吃了似的没传来半分消息。不知是什么新奇大事绊住了那位寡言淡泊的神明的衣角。
他懒得追究,却另有好事的女神为这桩新鲜的意外登上门来。爱丽莎抱着纸袋毫不见外踩进他太阳神的地盘里,笑眯眯地朝他摇摇手要他给自己让出个位置。
他认命地爬起来将摇椅让给来聊八卦的女神,自己从屋里又拖了把镂花的檀黑木椅来。
“这还是考尔比第一回离神山那么久呢。”爱丽莎笑脸盈盈,“艾子可曾听过他半点消息?”
艾尼亚懒洋洋靠上椅背。神山诸神,向来彼此直呼名讳,没半点花样。奈何这位美艳绝伦的生命神倾心人类不是一点半点,日复日年复年竟然学回一身人间脾性,各式稀奇古怪的称呼张口就来。
“不曾。”他答道,“我许久不曾关注下界了。”
爱丽莎一脸早知如此地点头,簪子缀饰清亮亮地碎响。她绾发的簪子多半是从人间集市上带回的,拿莹闪闪的材质做成了花,倒和艾尼亚门前那朵白花有几分像。
“考尔比似乎看上了个孩子呢。”她神神秘秘道。
艾尼亚半闭的眼睁开了。“……孩子?他莫非是打算给自己找后继了……”
“不然怎么说艾子你寡淡得不讨趣呢。”爱丽莎挂着一脸听戏似的欣喜打断他,“何不做些大胆猜测——”
艾尼亚拿这闲得发慌的女神没法,便认命似的又闭上了眼:“……那请生命神指教。”
“比如,你我都不曾见过考尔比钟情于甚吧?也许这偶遇的下界孩童刚好就合了他趣味——……”
艾尼亚:“……”
所以才说拿这闲得发慌的女神没办法。
爱丽莎兴致不减,“好一场旷世奇遇哟。”
确实旷世,也确实奇遇。艾尼亚叹了口气打算转开话题,再这么说下去还不知要为一无所觉的黑夜神编排出多少剧情来。“你怀里那袋,又是从人间带上来的零嘴么?”
“桂花糕,在惯去的那家铺子里新鲜煎的,捧怀里一路护着回来,还温着呢。”
艾尼亚顺势伸出手讨:“我也要。”
“不给。”爱丽莎喜滋滋起身来,“小奥最爱吃这个,这袋全是给他的。下回得了别的点心再来分艾子一口。”
艾尼亚:“……”
分完八卦的女神心满意足翩翩走远,去同另一位分吃糕点去了。
徒留太阳神孤苦伶仃,坐着发了半晌呆又慢吞吞爬起来,在落日余晖里躺回心爱的摇椅里了。
—— —— —— ——
考尔比回来得比想象中更晚,足足在下界杳无音讯呆了足月多。
“真是个漂亮小孩。”爱丽莎早早侯在他黑夜殿的大门前,笑眯眯等着看热闹。
考尔比提着全无意识的小孩,动作像在拎一具肢体柔软的人偶。“我捡他回来那会可不是这个模样。”
被村民用缀着锈迹的铁剪子戳碎了一双墨黑的鬼眼,又被镇厉鬼镇怨魂的符纸烧得浑身皮肤血肉稀烂。考尔比循着异动过去时正好撞见那双被扎烂的眼珠血块掉进满地脏污里,黑漆漆乌沉沉不见半分白。小孩的惨叫早算不得人声,给村民七手八脚死死摁在地里动弹不得。考尔比隐了身形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直到小孩变了形的哭嚎渐渐被喉间上涌的鲜血淹没了。
他蹲在荒野的烈日下,瞧村民将浑身皮开肉绽的小孩迫不及待丢弃在此,像终于送走了一只阴魂不散的小厉鬼。
——何尝不是呢。
“误入人间的小鬼,不死也要掉层皮的呀。”爱丽莎轻声叹道,将她从人间成衣铺子里买来的几身灰布衣裳递过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娃娃,人间不容鬼域不收,就只有个死了。”
“是鬼胎。”考尔比接过女神好心的礼物道了声谢——入手触感柔软又温暖,确实是上好的料子。“听人说一年多前路家的公子被传是鬼上身,让村民抓起来活活烧死了。”
可怜那刚嫁入路家还来不及过几天甜蜜日子的姑娘,痛失爱人后恍恍惚惚混混沌沌过了些日子,某天突然在村庄里失去了踪影。大家疑心她寻了短见,却见她家里遍地都是来不及收拾的散乱物什——绝不是寻死之人的心境。
他们在附近搜了数天也不见结果,有人恍然大悟——莫不是追着那已被烧成厉鬼的爱人,不慎掉进人世下方的鬼域,被“鬼隐”了吧?
“哎呀,那可真是太遂众人心意了。”爱丽莎道,“人世为表鬼域为里,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却总有人被亡者未了遗情所引,失足掉进缝隙里呢。”
那鬼域魑魅魍魉,血池地狱,真真假假的疯狂幻梦,又有哪几个活人能原样从那底下回来呢。
“她活着回来了,在一年后。”考尔比将小孩冰凉躯体放在床上,“——还抱着个襁褓里的婴儿。”
村民皆道,那是路家公子身体里的厉鬼魂魄在火里没能死绝,便将失心的女子引下了界,成了她腹里鬼胎,只等换种方式重归人间呢。
—— —— —— ——
烈日当空。
考尔比早变作枯树脚下一团蜷缩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瞧小孩那具浸满污血的破烂躯体,像个给剪烂了扔进泥里的人偶娃娃。
带着婴孩在村庄边缘无声无息住下的女子,对孩子的来历与这一整年经历说不出半个字,却固执地将小孩护得严实,日子清贫又孤苦。
人们还真没冤枉了这来历不明的男孩儿。
显不出半点人色的惨白皮肤,黑漆漆乌沉沉一头墨发,一双秀气的眼眶里偶尔溢满夜色——那可是货真价实一双不见眼白的鬼眼儿呀。
路家这鬼森森阴凉凉的小公子体内,果真是那不肯罢休的怨魂回来报复了呀。
母亲跌跌撞撞将小儿子护到六七岁左右年纪,便身染重疾不得不缠绵床榻。小孩将那双见不得光的鬼眼藏进漆黑的兜帽里,在滚烫而贫瘠的大地上日复一日来往于山内山外,所有挖来的药草全卖了换来可怜巴巴一点药钱,将买回的药小心熬煮成汤汁,小心翼翼喂给母亲。然而在惨夏结束前,她的生命还是草草收场了。
没了母亲寸步不离守护的鬼孩子,甚至等不到七日守灵结束,便毁在了人心惶惶的村民手中。
从村民闲聊中拼凑出整个故事的考尔比盯着仍苦苦吊着一口气的小孩,看他那一身鬼物皮囊在人间烈日下迸裂干涸,看他没了眼珠的眼眶里盛满两潭焦黑污血,看他那身漆黑衣袍上贴满的各式阴阳纸符。小孩一只给香火烛头烫出无数疤来的手仍死死抓着衣襟不放,考尔比隐约瞥见那只瓷白的手心里早被衣襟上的镇鬼符灼得焦烂。
你这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命,遇了些什么,又见了些什么呢?连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怕是都来不及懂。考尔比无声道,在人世看来你就是个装着厉鬼怨魂的壳子,砸烂了这层壳子就等于砸烂了那点遥不可及的威胁。不过是死一只孤零零的小鬼,稳赚不赔的买卖。
小孩早发不出半丝声音,也看不清周遭事物,却似有所感般挣扎着将一张惨白面孔朝向考尔比的方向。他往外伸出的求死的指尖,离考尔比匿身的那团投影不过区区半指长。
考尔比在那灼烫荒野上足足等了一个多月。
小孩一心向死,无奈体内一半鬼物血统顽强地吊着他那一口痛不欲生的气。他苟延残喘了多久,考尔比就冷眼旁观了多久。那一只孤零零躺在残忍天光下的,伸向暗处的黑夜神的手,到最后也没有等来回应。
—— —— —— ——
“哎呀。”爱丽莎歪头笑道,“分明是个漂亮极了的小孩儿呢。竟受了这么些苦。我能问问理由么?”
“哪有什么理由。鬼物的命却落进了人间。”
“我问的是你把这孩子捞回来的理由呀,考尔比。”
考尔比抬头遇上女神笑意盈盈双眼,不由皱眉。
“难道是见他凄惨,动了恻隐之心么?这可不像你呀,黑夜神。”生命神拿纤细腕子托着下巴,“不过是个生错了地方的小鬼,至少还因此赚多了人间几年性命——要是落在鬼域的话,体内那一丝人血就足够他被撕碎千百次了。所以这幸运的小鬼头怎就得了黑夜神的垂青呢?”
考尔比并不回视,错开视线去瞧床上的小孩,“……你和人类厮混得太近了。出了那一角人间,这世上又哪来问缘由的事呢。”
“你不说,那我便猜啦。”爱丽莎并不介意他生硬口气,反倒笑眯了眼开始晃悠一双长腿,“嗯——难不成这漂亮小孩的母亲曾与你有过点暧昧苟且的过往,所以才专程将这小私生子捡回神山——?”
考尔比早拣了只黑晶镇纸作势要砸。
爱丽莎动作何其敏捷,眨眼间后撤到门口,“黑夜神动怒了呀……?难道是小孩的父亲?看不……”
考尔比想砸又砸不下手,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那笑脸主人又是整个神山一等一的美人儿,最后只得将那枚镇纸不轻不重放回桌上。
“我该走了。”爱丽莎笑道,“你家小孩儿要醒了。”
在这尝尽人世苦楚恶意的稚嫩鬼孩面前,你多管闲事的黑夜神要充当个什么角色呢?
考尔比目送生命神轻快的步子消失在门后,听见身后床榻窸窸窣窣响动。
小孩在薄被簇拥中慢慢坐起来,从一头黑发中露出一张惨生生的小脸来,一双夜色充盈的鬼眼里是死而复生的茫然。
考尔比站在桌旁,手仍放在那枚冰冷镇纸上。
“还记得我吗。”他半晌开口道,“我就是那个欣赏了你整整一个多月濒死挣扎的鬼影。”
尚不懂生命,尚不懂世事,尚不懂苦尽甘来,便在灭顶灾难中被迫交出了这短暂的命。过的是有了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活,听的是别家孩童绝没机会听的污言秽语,见的是贫瘠荒枯生不出希望来的山地。除了母亲冰冷怀抱外便再无处可去,连温暖天光都只能作将你焚烧殆尽的火焰,只能日复一日惶惶地等不知何时会来的死亡掐断你那截纤细苍白的脖颈。即使已徘徊在断气边缘,那候在暗处看热闹的影子也连一场果决干脆的死亡都不肯给,你受尽折磨地生,又受尽苦楚地死——到头来你为了什么而来到这天光下的人世上,又为了什么做了安定人心的代罪鬼?
所以你要听么,将你埋在这般绝望境地里的,真正的凶手是谁?
不是那愚昧又可笑的村庄,也不是那孤独又固执的母亲,更不是那早葬身火堆的鬼爹。
“是我啊。”考尔比轻声道,“专管人世底下那一角鬼域,那些个命里活该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以夜影与畏惧为生的,阳光不及之地。”
只因你命是鬼胎却误入人间,便活该你被人间天光所焚,被人间恶意所伤,被人间恐惧所杀。正是我饶有兴趣将你引入人世,又饶有兴趣见证你凄惨的终末。
“我叫考尔比。”他道,“是这神山的黑夜神。”
路渊,如今你离了那大染缸似的人间,人间姓氏便再不管用了。既然你死于炽烈天光,那便赐你一字炽,名炽渊吧。
你恨么,你怨么,你不甘么,你愤怒么?
“那你便来杀了我吧,炽渊。”
他定睛瞧着小孩那双给恐惧与愤怒一点点烧亮了的墨眼,满意地笑了。
—— —— —— ——
考尔比将身后房门轻掩上时,抬眼看见太阳神艾尼亚正守在墙角。
“喔唷。”考尔比嘲讽道,“太阳神?真是稀客,居然上黑夜殿来听墙角。”
艾尼亚懒得搭理,直截了当道,“我是不懂你骗小孩有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懂,你只懂守在你院子里种花种果,种出来的果子还一等一的难吃,简直白瞎了爱丽莎给你那些个好种子。”考尔比对着艾尼亚便提不起好声气,嗤笑道,“这小孩冤死在你太阳神的统治下,你还来质问我。”
艾尼亚耸耸肩不置可否。“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把他带回来,我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异于常人的资质。你真的是活腻了想让他做下一任黑夜神?”
“你听墙角都听到哪去了?不是说了是为了让他杀了我么。”
艾尼亚礼貌地斟酌了一下措辞:“你有病吧。”
“引他杀我总好过让他杀他自己。”考尔比冷声回道,“谁吃你家苹果才是真有病。”
“哦——你这是怕他丧失心智自杀啊。用心良苦。”艾尼亚相当新奇地瞅着这位共事了千百年的同僚,“带一个残破的鬼魂上神山,要过那道生死劫想必花了不少力气吧。这孩子到底是怎的就得了黑夜神垂青呢?”
考尔比:“一见钟情。”
艾尼亚动作一滞。
“说错了,是一见如故。”考尔比连忙清清嗓子,“都怪爱丽莎从人间带回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满目谈情说爱也不知道哪里有趣了。”
艾尼亚:“……我觉得你现在就挺有趣的。”
—— —— —— ——
怨人世恨天命,最终都得落回到自己身上来。
考尔比翻手夺下小孩朝他头上用力砸来的黑晶镇纸,脚尖一划便轻易带翻了下盘不稳的小孩。炽渊踉跄几步歪倒在地,只喘着气拿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他。
炽渊来神山已有一周多了。考尔比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小孩动作粗糙的攻击,相当满意地看见那双漂亮的鬼眼里不甘愈烧愈烈。就这么下去吧。他无声想道。
恨一个近在咫尺的,杀不死的目标,总好过恨一个只错在出身根源的自己。
炽渊几乎用过了这屋子里所有能用作凶器的物件——那枚沉甸甸的黑晶镇纸是最常用的一件,其他的就是诸如将竹简拆散了磨锐一端,或是砸碎了杯子拣出的碎片。小孩眼里杀意是认真的,考尔比的回应也是认真的,然而仍不禁在心里感叹了无数次下界生物的脆弱。
就那一折便断的脆竹签,和一枚划不开皮的碎瓷,也能充当杀意的工具啊。
爱丽莎仍常来看炽渊,手里从人间带回的糖糕点心一次次只多不少。炽渊还在下界时日子过得凄苦又单调,哪见识过这些精巧玩意儿,但碍着考尔比就在一旁居高临下,便每每只倔强地抿着唇低头不肯接。
爱丽莎气不过,得了空就找考尔比抱怨,你都跟渊儿说了些什么呀。他在人间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连死后你都不肯允他片刻安心?
考尔比巍然不动,你怕是高估了我。黑夜神何时成了能给予安心与温暖的存在了?
以痛苦衬托希冀,以反面撑起正面,以对死的恐惧捧出对生的欲望,这不就是黑夜神最常用的伎俩么。若要求温暖与希望,何不去神山的另一头找那天天蹲在院子里的太阳神呢。
可你别忘了,这孩子正是死在天光注视之下的啊。
爱丽莎被呛哑了声,半晌气得跺脚,下回我给渊儿带点心的时候你出去,不许站在屋子里吓他。
艾尼亚也曾试图来见一见炽渊——创世以来头一个被带进神山的下界生命,大家都非常好奇。然而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温暖与光明的太阳神在黑夜殿门外就被远远地拦了个正着。考尔比从不打算给他好脸色,艾尼亚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说谁要看你那张臭脸,我是来看渊儿来了。考尔比便冷笑一声,说得跟世上生命都无一例外热爱你太阳神似的。这孩子出身人世,根却是在人世下的鬼域里。哪个鬼物乐意挨你日光沐浴?没事快滚,别照伤了我屋里孩子。
二神再次不欢而散。艾尼亚向来是个懒管事的怠惰性子,做了这么些年的太阳神也从不见他当真上心世事。可怜考尔比,兢兢业业黑夜神,管了自己份内事之余又气不过艾尼亚的撒手政策,于是巡完鬼域巡人间,管完鬼魅管凡人,硬生生独自扛了两份职责。艾尼亚对此毫不愧疚,归齐是考尔比自己要揽的闲事。考尔比也看不惯他懒散性子,一个住神山这头一个住神山那头,遥遥拉出一段互不对付的最大距离,索性两相不来往。
若非这回心血来潮巡视人间,又被那些胡乱画出的阴阳符里危险异动所引,大概炽渊这一死就真死了。
世事苍凉茫茫,死在生命进程中的幼崽多了去了,救得这个救不回所有。他以一见如故搪塞了艾尼亚,却没搪塞过自己心里那点空洞洞的疑问。
所以为什么是炽渊?为什么是他?
他问完便又摇头笑。最近爱丽莎来得太频繁,连他都没留心沾了点追根问底的人间习性。
——出了那一角人间,这世上又哪来问缘由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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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渊在殿里简直安静得像具尸体。
他住所并不与考尔比同在一处,考尔比将平日书房收拾出大半空位给小孩添了床榻被褥,又加了几张看书作业用的方桌。炽渊相当遂他心意,自从意识到凭自己现在身手根本不能动黑夜神一点皮毛后便不再像以往一样胡乱进攻,而是安安静静躲在昏暗住处里自顾自过活。
考尔比不懂人心,分不清这是蛰伏还是放弃,又不好去问对他的做法相当不满的爱丽莎,只得一边匆匆忙忙从人间里购置小孩衣物一边暗地里另做打算。炽渊性情简直比他还要寡淡,每次接过东西便低声道谢,一转身就跑没了影。
小孩那头长发也太碍事了些,每回洗脸都能打湿小一半。考尔比手里攥着爱丽莎塞给他的钱袋,在售卖女性饰品的摊位前犹犹豫豫地停下来,草草挑了两条缎带。还要给小孩找把趁手的武器——黑夜神屋里的小孩,哪能就这么虚弱沉默地臣服了呢。
要是炽渊看不见刺杀他的希望,那考尔比就再教给他希望。
他躲在衣袍遮掩里一路晃悠悠逛到天色渐晚,这才满意地拎着一柄十胜石磨制的匕首回了神山。刀身是清冽剔透的黑,入手触感冰凉滑腻,虽说对年幼的小孩手掌来说略有些大了——但他猜炽渊不会不喜欢这件礼物的。
他踏入神山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正悠悠迈着的步子突然在半路停了下来。
在他不留神之时,周遭已是万籁俱寂。
他不动声色将匕首藏进袖子里,慢慢回过头去。
身后的石块上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蹲了个半大孩子,一身水烟色的衣裳裁剪得体又合身,隐约可见游走的浅灰色暗纹,袖口里耷拉下来两条白生生的手臂。他的动作是人间街边常见的登徒子的蹲法,然而放在少年人身上只显得天真烂漫又年少不羁。
“哟,黑夜神。”少年笑嘻嘻同他打招呼,蓝莹莹一双眼睛像藏了海。“你从哪捡来你屋里那个哑巴似的鬼娃娃?”
完蛋,神山最麻烦的一个混蛋玩意儿找上门来了。秉承着自家孩子只能自己训的原则,考尔比相当护犊子地沉下了脸。
少年显然不懂看他脸色,蹲得厌了索性在石头上坐下,一双白生生的脚踩过沙尘又踏过土砾,仍然纤尘不染。“你不在的时候我去你屋里看过啦,还给他带了些果子呢。”
考尔比心头烦闷,“连你都知道了,这么说【那位】也知道了吧。”
“什么这位那位的——不敬神母可是大罪呀,放尊重点。”少年嘴上不饶,语气却仍是脆生生的天真烂漫,“还给你带了话呢。”
考尔比对带话内容毫无兴趣,第一反应便是转身先走。然而男孩所携的若有若无的威压在空气里生长攀爬得茂盛,先他一步绊死了欲走的步子。
身后少年即使站直了踮高脚尖也要比他考尔比矮出不甘心的一大截,然而事实上却是整个神山里出没的最麻烦,最难缠,也最高贵的一个老怪物。不管是论辈分还是论地位,神山诸神都得给他鞠躬行礼。
他是这世上最初与最后的命脉,与父母天地神并列起源三神之一。
海洋神,奥亚斯。
由他一己之力,孕育出这世上已不可数的最初的奇迹。而那奇迹在他温柔而宽广的怀抱中步步为营,最终第一次推开了创世的门。
那奇迹名为生命。
“怎么不说话?”少年蹲在石头上歪头瞧他,“他夸我送的果子好吃,还给我说谢谢。哪像你们几个,天天从爱手里蹭吃蹭喝,连句辛苦都懒得给的。”
他口里的爱便是神山说一不二的美人儿爱丽莎。
考尔比实在不想搭理这没心没肺性情乖戾的一位,千变万化的皮囊下那个不知疼不知伤的灵魂可绝不是什么好招惹的怪物,也只有生命神爱丽莎会亦步亦趋地钟情于他。
“所以呢,神母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她问你是不是想死。”
考尔比:“……”
奥亚斯老老实实棒读道,“——‘你是瞎了眼睛才会找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杂种儿带回来吧?你若当真想撒手让他接任你黑夜神的位子,我现在就让小奥掐死他。’——哦,让我干吗。”
考尔比心头烦闷随着火气一同翻了两番。他屋里孩子只有他自己能训,关起门来怎么嫌弃都是他黑夜神自家的事,哪轮得到旁人指指点点——即使那旁人是创造他们神山诸神的母亲也不例外。“炽渊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神母大人费心。说完了么?没事我就走了。”
奥亚斯径直从石块上跳下,稳稳站直,好奇语气跟爱丽莎学得十成相似。“你真的想死吗?”
“……不是。”考尔比自知跟这不懂感情的怪物说不通其中错综,更何况连他自己都还存着心头一点未解疑惑。
——为什么?
“母神大人说,以下界野心与执念,你要把他留在身边的话他或许哪日会为了神座而杀了你。”
考尔比一时缄默。
“那时若你亲自无法下手的话,那我就帮你杀了他。”
我自家孩子我自会管教,哪容别人打算。考尔比强抑心头恼火,咬牙没有回答。眼前少年见话已说完,大概是打算找爱丽莎去,在考尔比眨眼间便凭空消失了踪影。
—— —— —— ——
神山诸神活得太久,疏离淡漠又无欲无求。即使是最像人的那一位女神,也从不敢打包票宣称百分之百读懂了人心。
那么你黑夜神呢,自称一见如故救回一个可怜兮兮小孩,并擅自扯谎为他种下仇恨与希望,可你又何曾当真懂过他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被人世所迫害的理由,到底是那身人不人鬼不鬼的皮囊,还是皮囊底下那个不知面目的灵魂?
—— —— —— ——
他进门时将脸上不快神色认真收拾起来,拿指节磕了磕炽渊房门。炽渊从一桌零落果子旁愣怔抬头,手里还攥了个爆炸状玩意儿。
果真是来过了。奥亚斯手里做出来的东西,个性鲜明,蕴意飘渺,外形奇丑,每回唯一共通之处就是结实,不下点死力气都扯不坏。
见来人是考尔比,炽渊迅速收起满脸稚嫩的茫然,古井无波一双眼睛沉默地垂下去。考尔比仔细打量小孩神情,实在不好猜他如今心思。
那是蛰伏,还是放弃?
——以下界野心与执念……你要把他留在身边的话他或许哪日会为了神座而杀了你。
心头突兀地掠过这么一句,考尔比下意识要反驳又觉出几分好笑,这不正是他在撺掇炽渊干的事么。
谁知道小孩寂静脊背下,到底是个伤痕累累的人,还是个青面獠牙的鬼?
他抬了抬手算是挥掉满脑子杂念,转而清了清嗓子平静道,“别太将那位的话放在心上,他就是个实打实的神经病,嘴里没句好的。”
炽渊并没多少异样反应,只眨了下眼别开目光表示听见了。
“伸手。”考尔比想起自己精挑细选大半天的成果,于是将那柄短刀从袖里拿出来,扬手抛给炽渊。炽渊定神一看给唬了一大跳,显然没料到入手的东西竟然是柄刀,脸上强撑的冷静表情顿时龟裂。
果然年纪尚小,即使是人间那几年凄苦经历也没能完全教会他喜怒不形于色。考尔比在小孩漆黑眼底捕捉到意料中一丝游鱼脊背样的惊艳,满意地笑了。
不辜负那鼓囊囊钱袋里回程时仅剩的孤零零一个铜板。
“我给你这玩意儿不是为了让你现在就拎着它来杀我的。”考尔比声明道,“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进攻的时候把脚稳住了。明明是个来弑神的气势,却轻而易举给绊翻了,丢不丢人。”
炽渊正捧着刀看得入神,猝不及防被损了一道,嘴角顿时又抿起来了。
“明天这个时候我给你带点练刀功的东西。”考尔比早习惯了小孩闷不作声的性子,本已转过身去打算出门,却突然听身后小孩小声问了句为什么。
这大概是炽渊头一回主动提起这三个字。自他上了神山入住黑夜殿以来,考尔比给的说的教的一切他都只温顺接下,从没打算质疑过半分。生前命运于他是个反抗不得的定数,甚至容不下他问一句为什么,所以连死后都只知道做个安静的提线木偶——考尔比带他上山,他便静静住下,考尔比教他弑神,他便试着攻击,考尔比送他短刀,他便沉默接受。
世间万物,唯人欲求知。
——为什么?
出了那一角人间,这世上又哪来问缘由的事呢。
考尔比心下一惊,随即生出些微喜悦来。终于等来炽渊主动抬头的一刻,定要好好守着这才破土的小苗细细培养才是。
“——嫌你丢人。”于是考尔比道,“就你这样还想着杀我,整个神山都要看我笑话了。”
……啊,是了。培土育苗向来是神山另一端那位太阳神的活计,他黑夜神从来不屑管的。
—— —— —— ——
“小奥是不是去找过你们了?”爱丽莎咔嚓咔嚓把米饼咬得直作响,“要是又说了什么不合礼数的话,我替他道歉。”
考尔比也有样学样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他那张嘴说的混话还少吗,你当真一句句替他道歉的话再道八百年都没个完。”
“哎你也知道他那个性子,完全就是神母大人模子里印出来的翻版……”爱丽莎瞧他脸色知道这回是真火了,赶紧软着嗓子赔笑,“你也知道小奥有什么学什么,好坏不分的呀。别生气别生气。”
考尔比拿指腹蹭了下嘴角米饼碎屑。要论辈分的话爱丽莎比他和艾尼亚都更高些,加上她又是一等一地爱奥亚斯,他实在不好朝她泄怨。“……我倒不是真气奥亚斯……早习惯了,这么些年权当他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哪还气得起来。”
只是气海洋最深处从不现身的那一位罢了。
爱丽莎懂他话里所指,相当识相地打住了话头。正如下界从不敢肆意论神山诸神,他们神山诸神也不敢妄谈诸神之神。
海洋孕育奇迹,奇迹生于命脉,命脉成就生命。
——而那一位是早于一切生命,也早于一切奇迹,在世界唯一命脉存在前便苏醒的,这天地混沌中最初的意志。
“我总觉得小奥有什么事瞒着我。”她若有所思叼着半块米饼,捧着下巴语气忧愁,“这还是头一遭呢。”
整个神山都知道爱丽莎与奥亚斯关系非一般亲厚,考尔比实在不知那没心没肺的一位什么时候学会了隐瞒这么高级的行为。那不知伤痛也不懂感情的家伙也会有瞒人的时候?考尔比轻嗤一声,“错觉吧,那家伙能有什么瞒你的事。你跟人类待得太近,连他们的多心多疑也学了全套。”
爱丽莎便拿眼角凉凉扫他,“又编排人类,那我下次从人间带的吃食你别碰呀。”
考尔比当然不肯,随意扯了几句闲话避开女神话里锋芒,心里却仍为先前话题留了点神。人会受伤,受累,变迁,变更,海却无悲,无喜,不移,不改。他敷衍了爱丽莎的疑虑,心底却隐约明白敏锐的女神直觉多半没有错。
她与奥亚斯相依这无数年,若无半点凭依,又怎会生出如此离奇的怀疑呢。
“……过些日子你随我下一趟人间吧?”爱丽莎不置可否地换了个话题,“想请你帮件事。”
考尔比将手中打算捎给屋里炽渊的那份米饼揣在怀里,点点头。爱丽莎见他欣然应允,便放下心似的转开了目光。
总在微笑的女神所眺望的方向是世界最初的命脉与起源之海。她眼底若有若无的忧虑寂静地流淌。
—— —— —— ——
同那一袋米饼一齐被摆在炽渊桌上的,还有一袋苹果。
炽渊将那柄短刀圈在臂弯里,满脸不明所以。
考尔比心下暗笑,面上仍巍然不动。“米饼是爱丽莎的,让我带给你吃。”
炽渊哦了一声以示明了,又把小脸转向那袋子红润润圆滚滚的苹果。
“苹果是我专门从太阳神那里要回来的。”考尔比拿脚尖拖来一个坐垫,在炽渊对面盘腿坐下,欣赏起小孩满眼错愕来。“也是拿来吃的。”
考尔比便从袋里拿出一个来摆在他面前,又抬手指了下他臂弯里的刀。“拿这个削皮,要半途断了皮的话这苹果归你自己吃掉。”
炽渊才来这么些日子,哪知“太阳神的果子”意味着什么。他低头瞧了瞧怀里那把通透晶莹的崭新匕首,又抬头望望考尔比,“……拿这个,削苹果?”
“对。”考尔比也不催促,惨白手心好整以暇托着脸庞等看戏,“快点,若是削得厚了或是断了你自己吃。”
只有脚下神山知道他去跟太阳神艾尼亚要这一袋子苹果时经历了什么——艾尼亚几乎拿板凳将他砸出去,疑心他教孩子把自己教疯了。考尔比死命拿手扳住门板半步不肯退,你他妈才疯了,要几个苹果话这么多。艾尼亚朝他瞪着一双浅金色的眼睛,上次谁说的谁吃我家苹果谁有病?你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天哪考尔比这么些日子没见怎的就病入膏肓了。
骗来这么一袋子苹果,还真费了点功夫。考尔比心下咬牙,太阳神果真可恶,坦坦荡荡给了便是,害他不得不鸡飞狗跳闹这么一大轮。
反正太阳神家果子除了太阳神自个之外根本没谁肯碰。
果皮啪嗒落桌的声音唤回他神志,低头一看才削了三圈不到便断在半途,露出小半圈深深浅浅坑坑洼洼的雪白果肉来。
炽渊两手僵在半空,显然是中途错了力道失了手,面上显出几分窘迫来。
削苹果说得简单,对控刀力道与精巧要求却不简单,角度偏差与力道失衡都能明明白白在那圈果皮上显出来——对于初学掌刀的小孩来说没有比削苹果更好的课题了。考尔比维持着看好戏的姿势,“全归你,吃了吧。”
小孩生前在人间时生活从没余裕供他满足口腹之欲,眼看浑圆果子就摆在眼前,哪会想到这果子来源迥异——不疑有他,拿起苹果便咔嚓咬了一大口。
考尔比笑而不语,在欣赏小孩那张痛苦扭曲的小脸之余还不忘再补一刀,“接着削,削坏了归你,削好了归我。”
更何况这用来作课题的苹果,实在难吃得令人窒息。
—— —— —— ——
奥亚斯再次不打招呼登堂入室时,炽渊的刀功已经在太阳神家苹果的刺激下突飞猛进起来。考尔比拿着一个浑身刀迹均匀漂亮的苹果蹲在门前,面带惆怅地遥望远方。他可不想在小孩面前露出龇牙咧嘴狼狈神情来,只得找了个借口出了房门。
这已经是他今天吃的第三个了。眼见目的达成,被归到自己嘴里的苹果也越来越多,是时候结束这个课题进入下一阶段了。考尔比强忍悲痛低头在苹果上咬出浅浅一个坑,不等咀嚼便用力咽下去。
神山那一头的家伙,到底是怎么种出这等果实的。
待他抬头时只见奥亚斯大大方方从他身边光脚踩过,正欲进门,坦荡得如同这不是黑夜殿而是培育园。考尔比被此等利落气势震住片刻,半晌才想起拦:“你又来作甚???”
奥亚斯这才回头瞧他一眼,无辜语气与那位女神如出一辙,“我来找渊啊,你有事吗?”
考尔比几乎要将那大半苹果摔他身上:“这里是神山,黑夜殿,我的地盘,不是你海底下的培育园,你至少过问一下这殿堂主人的意见吧。渊小鬼在练习,你少慌慌张张去打扰他,有什么事先同我说。”
奥亚斯停下脚步来,揣着双手歪头看他,“可我和你说不来啊,说了你也不懂。我只跟渊儿讲,不跟你讲。”
“……”你上回才说要替我杀他,什么时候同我屋里小孩建的交情。考尔比早忍了他千百年胡搅蛮缠,权当这是个闹别扭的小孩。奥亚斯是创世神之一,又深得神母与爱丽莎宠爱,整个神山没谁会跟他那一身乖癖脾气计较。“上回你想擅作主张杀我屋里小孩我还没跟你算账,他……”
他话音在最后渐渐弱下来。奥亚斯拿那双蓝盈盈静悄悄的眼睛歪头直直盯他,明明仍是那身水烟色衣袍与不肯穿鞋的光脚,考尔比却不知怎的觉得他浑身都透出些微异常来。
——啊。
奥亚斯性子随神母,表情却全数打爱丽莎那学来。一颦一笑挑眉垂眼,全能在爱丽莎脸上找到如出一辙原样。
考尔比愣怔瞧他,在脑海里搜索好半天,才想起奥亚斯如今脸上寂然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奥亚斯不肯答他,转身抬腿欲走,却听清清脆脆一声磕响,黑夜殿门前那道槛将他绊个正着——由于正揣着双手,连扶都不及扶便砰一声直直趴倒在地了。考尔比忍他这么些年,哪曾见过这妖异出挑的怪物如此失态失措时刻,已品出事态异样,即使知道摔下的是个根本不知伤不会痛的,也仍随手扔了苹果便要来拉。奥亚斯大概也是头一回摔跤,硬是傻懵着一动不动任凭黑夜神拽起他一条胳膊来。
考尔比正想取笑他作了千几年来头一个绊倒在这道槛上的,刚一吸气便生生滞住了。
给他攥在手里的那条手臂上,本该一尘不染的水烟色衣袖上,赫然染着伶仃几点暗红血迹。
——人会受伤,受累,变迁,变更。
——海却无悲,无喜,不移,不改。
他只觉浑身冰凉。
奥亚斯反应过来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回,又恢复成将两臂揣进怀里的模样。考尔比这才看懂,那是为了遮掩衣服上几点血迹。
——不知伤也不知痛的,不识心也不识情的,这世间茫茫万物的起源之所。
“吾等灵体皮肉皆基于神格,从无受伤病痛这一说。”他声线平直,眼里没透出半点波澜,“神格不损,外壳不毁。”
——他是这世上最初与最后的命脉,与父母天地神并列起源三神之一。
——由他一己之力,孕育出这世上已不可数的最初的奇迹。
——而那奇迹在他温柔而宽广的怀抱中步步为营,最终第一次推开了创世的门。
“……爱丽莎知道了么?”考尔比在巨大震惊中斟酌半晌,最终出口一句与重点毫不搭边的问话。
海洋神静静瞥他一眼,冷肃表情渐渐柔软下去。
他露出个与爱丽莎十成相似的笑来,朝考尔比竖起一只白玉样的食指放在唇前。
—— —— —— ——
考尔比回到屋里,显然听见门口响动的炽渊抬眼安静地看着他,手边整整齐齐码着三个匀称漂亮的苹果。
……去他的苹果。
考尔比沉默地看着他那张惨生生透不出半点血色的瓷白小脸。
若将这木偶一样空白的孩子带在身边,再过个千几年,也许当真能养出第二个考尔比。
然而他永远是下界者,永远不属于神山,永远是个被黑夜勉强裹起来的碎魂儿,人非人,鬼非鬼,神非神。那孩子瞧他的目光仍是寂静无波的,里面伶仃浮着几滴新鲜的恶意。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奥亚斯自你初来乍到,便已将对你的杀心明晃晃亮出来了。
“像模像样了。”他赞许道。
小孩并不答话,静静撇开视线不去看他。他便几步走到矮桌前,在炽渊沉默目光中蹲下与小孩平视。仍是那双黑漆漆的鬼眼儿,泼不进半滴光,宣示着那活该不见天日的命。
“你仍想杀我么?渊小鬼。”
——若是可以,考尔比也想再将他带在身边悠悠地养个千年。
然而没有时间了。
他现在便要认清,那壳子底下的幼小灵魂,到底值不值得作他黑夜神的托付者。
“渊小鬼,我常在想,你那身皮囊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少了个部分。”考尔比反手将他匕首轻而易举夺下,直起身来提腿将小孩掀翻在地。“为何我教你的东西,我说与你的东西,你都只知道二话不说信了听了?”
直视着小孩一双写满恐惧的鬼眼儿,他将那柄匕首缓缓凑近炽渊颈侧。
“渊小鬼,你可曾听说过「死城」之事?命脉腐坏,生灵涂炭,恶意横行。死海所及之处,再生不出半点希望。”他耳边回响起奥亚斯被绊倒时那一声巨响,心下顿生凄惶。
炽渊细瘦躯体在他手肘压制下瑟瑟地抖,眼里夜色几乎要自眼眶里溢满泄下。
“渊小鬼,你抖什么?”考尔比气极反笑,“木偶一样半死不活不上不下,没心的鬼物儿也知道怕死?”
你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至今仍徘徊于求死边缘。可你又何曾知道,在你被我捞起后,那片滚烫干涸的大地就因死海波及而成了尸原?
伤你者,畏你者,害你者,如今怕是已僵死着肢体永远睡在那片地里了。
炽渊不可置信地张开嘴,一具雪白冰冷小身躯终于在他刀下细微地挣扎起来。考尔比不动声色将刀刃偏开了些,以免无意中当真划伤了他。
“渊小鬼,你无心死也不想活,那我便送你回去可好?回那片死了的大地上,回那个杀了你的家乡去。再无恨你之人,也再无害你之人。你想怎么活便怎么活,想怎么死便怎么死。”考尔比瞥见小孩满眼泪花,暗地里悄悄咬紧了牙关迫自己继续,“我能带你上来,自然也能送你下去。”
不知夜之凉,哪懂朝之霞。
未尝死之畏惧,怎识生之希冀。
他黑夜神考尔比,见遍以阴影与畏惧而生的阳光不及之地,这个道理早烂熟于心。
“渊小鬼,你怕的是疼,还是死?若你怕的是疼,那我绝不拖泥带水,只消你一个眨眼,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考尔比将握刀的力道稍松几分,眼看小孩瞪大一双噙满泪花的漆黑眼眸。
“——若你怕的是死,那现在就来展示给我看吧。”
他话音未落,只觉手心一凉,炽渊已劈手抢过那柄匕首,手腕一翻便往考尔比臂上直直刺去。
小孩腕力太弱,甚至捅不破他一身厚重黑袍,且因用力过猛动作过急还害沾着果汁的刀柄在手心里打了个滑,咣当掉在地上。
但是已经足够了。
考尔比放声大笑起来。他将仍喘着气的炽渊从地上一把提起来,好好地扶正了替他掸灰,又抽了条帕子给他抹一头一脸的冷汗跟眼泪。待小孩呼吸稍稍平定些,他便从地上将刀捡起,仔细拭净了握在手里。
他一抬头,只见炽渊将桌上那几个码成排的苹果抓起一只,抖着手咬牙便往他脸上砸来。
“你将我当什么……玩物么?神明都是如此闲的么?”小孩颤着一把甜嫩嗓子朝他嘶吼,“我绝不回去……!我娘拼了一条命将我护着带大……我怎能就这么死掉……”
考尔比头一次听小孩拿这等语气喊叫,闪身任那只苹果咣当砸了个空,七分新奇三分惊诧地看着他。小孩只当他捡刀动作是仍要来杀自己,又抄了第二只苹果恶狠狠朝他扔去。
不知夜之凉,哪懂朝之霞。
未尝死之畏惧,怎识生之希冀。
不愧是他黑夜神相中的孩子,果真没让他失望。
考尔比抬手接下那只砸过来的果子,见小孩仍打算再拣起第三只,赶紧闪身上前将那果子硬塞进他牙间。
炽渊挣扎动作凝滞片刻,刚止了些的眼泪又溢出来。
多半是给难吃哭了。
趁小孩扭头吐掉果子的功夫,考尔比将他挣扎的纤细手臂牢牢摁好,又将握刀的手递到他眼前去。
直到啜泣渐息,只剩小孩颤抖着起伏的呼吸声。
“渊小鬼,你听好了,也许神山那头那位确实闲,但我黑夜神一直忙得很。”考尔比抓紧小孩肩膀,强扳回游移视线要他直视自己,“即使身为鬼物你也还有颗不想死的心,我何必费尽周折坑你又杀你呢。”
你渊小鬼不过活了多少年,六年?七年?周遭净是些荒枯痛楚事物,还来不及好好活一遭便死了。
他面对小孩仍惶惑的目光,叹口气将握刀的手伸过去。
“瞧好了,你方才那个握刀手法活该手滑,这些天的训练怎么一到紧急关头就全忘了。”他轻声呵斥着,抓过小孩翻开手心将刀认真放好,又一只只扳好手指要他仔细握紧。
他黑夜神之母即诸神之母,属于与亲情一词无缘者。加上生性喜静又少语,在神山中向来是不大被光顾的存在。
而你一只小鬼物得了生母守护又得了神明垂青,可万万莫要辜负他们为你拼命保下的,一颗渴望生存的心啊。
—— —— —— ——
在考尔比与炽渊相处气氛开始春至冰融时,爱丽莎如约来找他,在打点好琐事后两神便一同下了人间。
自极南开始,他们沉默地沿着海岸线一路朝北。
爱丽莎仍美得惊心动魄,然而眼里浮着的焦虑与忧愁却再滤不净。天黑了又亮,尸首们寂静地于大地上横陈。
路途初始时爱丽莎仍会停住脚步替不肯瞑目的尸首合上双眼,随着海路愈宽波及愈广,放眼望去满满一片横七竖八惨状,挤挤囊囊都是无处可说的惨剧,连女神那点杯水车薪的温柔都容不下。
爱丽莎不说话,考尔比也不提起话头。奥亚斯竖在饱满唇前的那只食指在他眼前摇晃闪烁——他借夜色遮掩偷瞧爱丽莎脸色,她眼里并无甚波动。
“有什么感想?”
某个日落时分,石岩崖直勾勾居高临下盯死这两位站在他正下方的神明。爱丽莎率先走进海水里,昏暗海水没过她纤细脚踝又淹掉她飘逸衣角,她全盘置之不理。考尔比跟在她身后穿过水面拥挤鱼群尸首,一只只黑漆漆盈闪闪鱼眼睛仿佛一路追随他动作似的瞪大了瞧他。
爱丽莎停在石崖眼下,稍一点足便自水面掠空而起,挣脱海水的一身轻薄衣裙全然没半点潮湿污迹。她白莹莹冰冷脚尖点在水面上轻灵站稳,带不起半丝波纹。
她面前崖石高悬,自三分之一位置色泽断成两截,只见下端小半岩石色泽深暗,上半则更浅明些。
“这条界限……是以前的海平面吧。”考尔比也随她一道自水里挣起,“现在已经枯涸至此了。”
让海水经年累月浸泡长久的岩石总要呈出点异样色泽来,然而二人如今所踩水面已离那条千百年时间所画的线愈来愈远了。
水底下没有活物,没有生命,只有各式尸首不腐不休不改不更,在阳光下森冷冷兀自折光。
“太静了。”考尔比只觉寂静固体状黏稠而固执地守在耳中,便抬头朝更远处望去,落日仍在余晖守护下苟延残喘,但免不了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被拽入死海中。他没来由觉出一点心慌——然而仔细一想太阳神仍在神山那头活得好端端的嘛,和他那一院子花果一同,哪能说出事就出事。
“也太干净了。”爱丽莎同他一起上了岸,白皙柔软脚心重新踩上粗糙沙砾地面。“生命存在便免不掉污秽,更迭与牺牲与变化都要产出脏污来的呀。”
水,食物,腐朽,改变,排泄,代谢,这将无用旧物一遍遍刷去以露出生命应有新模样来的一系列动作,正是只被时间所控的下界才有的特殊历程。
而神不变,不更,不改,不忘,又哪来旧物一说呢。
分明是遍地尸首,却嗅不到半点腐坏气息。
太干净了。
“死海所及之处,万物死寂。”爱丽莎走在前头,声音冷定平稳。“而死海仍在蔓延,吾已尝遍办法,仍无从阻止其发展。”
语气全然不是平日那个温和机灵的爱丽莎。考尔比心知正如那日奥亚斯肃然时一样,此时走在他身前的,是身负万物生死交迭的生命神,而不仅仅是爱丽莎。
“吾等为神,凌驾之余亦受限制,即使身为生命神,也绝不可强令死者复生。”爱丽莎淡淡道,“更何况这并非普通状况,地域性死亡已不具备颠覆可能。”
她眼里有种考尔比猜不透的决绝。
他当然知道,正因为身负神职,他们才无从入手插足下界之事。炽渊生前那时不过一只平凡年幼鬼物,无依无靠无牵无挂,他仍不敢也不能碰他分毫,只能等小孩彻底断气那一瞬才能带走他尚未飞散消亡的魂魄,以浑身神力护炽渊上了神山。
吾等被冠以神明之名,究竟为何而存,又为何而生?
他们开始往回走。天亮了又黑,二人一前一后。
考尔比瞧着那干涸海岸旁枯死生灵,想起奥亚斯在他殿门门槛上惊天动地的一摔,以及衣袖上那几点零星血迹。
“……会溃坏至此,我不信在海洋神身上呈不出半点反应。”爱丽莎停住脚步,朝他抬起一双漂亮眸子。“他近来极少出培育园,想来已经开始受了影响。”
培育园。考尔比想起那海洋最深处缀着星河的洞窟。那是诸神诞生之处,也是海洋神与神母二位创世神所住之处。
不知神母如今是何心情?
“我不用你细叙,我要知道的我自己会去找。”爱丽莎见他显出一点为难神色,抬手止住他欲言又止话头,“我只要你答我一句——你是真心,爱着这个世界么?”
——吾等被冠以神明之名,究竟为何而存,又为何而生?
考尔比静静瞧她片刻,半晌眼里溢出些茫然与麻木来。
哪来爱与不爱一说呢。他心想。他什么都不曾做,也什么都无法做——这浑浊,混乱,肮脏,糟糕,正被恶意蚕食污染吞没的世界,在无可挽回的溃坏中日渐萎缩的世界。
那你呢,生命神,你深爱生命,深爱万物,深爱这世上一切生灵。
你又是否,当真爱着这个世界呢?
“无甚可及,亦无甚可挽。”他百思不解她问话用意,索性抬手指了指这片随命脉一同死去的土地,“既已至此,爱与不爱又有何关系呢。”
爱丽莎抬眼看他,天边仅剩晖光落入她昏暗瞳孔,愈蜷愈小,愈蜷愈弱。待考尔比细看时,那一点零碎潋滟已同残阳一同被吞进深海中了。
—— —— —— ——
断断续续过了好些日子。
自那日回来后他便没再同爱丽莎提过这个话题——回来那日正巧撞上自己屋里独自留下来的炽渊被另一个小孩模样的家伙欺负狠了,他千钧一发赶到殿门前,瞧见自家孩子捂着眼睛蜷在地上呻吟喊痛的模样顿时怒不可遏。
虽说都是小孩模样,但欺负人的这位可绝不是海洋神奥亚斯。事实上,考尔比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奥亚斯了。连于他最亲厚的爱丽莎都不知他去向,考尔比就更无从知晓。
欺负人的这位也是少年,人类七八岁左右年纪的脸顶了一头金灿灿毛乎乎头发,拿枚羽毛将颈后流淌垂发稳稳固住。鬓角旁部位生的却不是人耳,而是一丛华美异常耳羽。
考尔比一眼看出那正是少年原型特征。躯体四肢与脸都变做了人,但偏生就要挑几个部位留下原状痕迹来。
他进门时惯了昏暗的黑夜殿内雷光大作,噌然照亮对面小孩死死摁住双眼蜷缩起的身躯,心下立马叫了声不好,脚下影子早循他心意扑过去将少年恶狠狠摁往地面,额头在地板上磕出重重一声响。他自己早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炽渊自冰凉地上捞起,看见炽渊一双受不得光的夜眼被那雪亮雷光猝不及防刺中,眼中缀满的纷繁血丝几乎要破壁而出。
他便伸手将小孩脑后束发缎带扯下来,宽度恰好将小孩一双受伤眼睛遮掩起来。
被影子摁死在地上的那位早吓得面无人色,在考尔比身后连声道歉说是无心。谁能想到黑夜神屋子里竟有这么个怕光的小鬼物呢……
考尔比细细瞧他,半晌总算想起他出自何处。
这是自由神,原型雷雀的羽。与神山诸神不同,他只算得上半神——人类一代接一代的唱诵与传说是构成他灵魂之物,人类天马行空想象与描绘是造出他外壳之物,人类求而不得的欲与渴望便是他神格基础。
类似的还有另一位,同样基于人类文明而诞生的意志神苍狼洛。考尔比并不多见他,因为洛整日同神山那一段的太阳神艾尼亚厮混——考尔比是绝不会给自己专程找麻烦添堵的。
在摆平了羽挑衅与误伤一事后,考尔比便潜心呆在黑夜殿里不再多出门了,平日总陪在炽渊身边拎了卷书静静地看,偶尔朝炽渊指点一二。余下的时光他继续将自己浑身路数一点点教给炽渊,不显半分慌乱仓促地游刃有余着。
在炽渊打斗与刀法都开始有些起色时,奥亚斯来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规矩。他只普普通通地站在门外,拿指节不轻不重敲响了门板。考尔比正在里面同炽渊讲书,略一愣怔后立马觉出门外是海洋神。
若是以往,哪用如此仔细感受。离得老远便能觉出那居高临下浪潮似的汹涌神力铺天盖地压来,好认得很。
他哪能不知是因为奥亚斯神格受损的缘故。他已知有损,然而这切切实实的现实仍掼了他一下。
“方才在和渊小鬼谈话,没顾得上理你。”考尔比并不说破,面不改色撒谎道。
奥亚斯仍顶着那脸空泛又无辜的笑容,一双惨白脚掌仍不肯穿鞋,光溜溜地踩在地上蹭了些尘土。
“听说渊给傻雀儿欺负了,我来瞧瞧渊儿好利索了没。”他笑嘻嘻歪着脑袋,一身黑衣沉默裹紧了他纤细肢体。
“早八百年的事了,来得也忒晚。”考尔比怔了片刻才想起“傻雀儿”指的是原型雷雀的那位半神羽——惨兮兮挨了护犊子的考尔比好一顿收拾,怕是再也不敢走近黑夜殿半步了。“谢你劳心,已经没事了。”
奥亚斯若有所思拖长一个嗯,半晌道,“听说被欺负疼了呢。是吗?”
考尔比百思不解他问话用意,脑海里模糊掠过爱丽莎朝他望来的那双眼睛。“从谁那听说来的,爱丽莎?”
“你很在意么?”奥亚斯噙了笑意抬头看他。考尔比顿觉面前这位皮囊下活着的那个乖戾神经的怪物即将破皮而出,便有气无力摇摇手表示并不。“……你上回来找渊小鬼是为何事?”
奥亚斯并不接话,只眯起眼来错开话头,“将他养的真好,你是个好母神大人。”
考尔比:“……先不论我与渊小鬼毫无血缘关系,你要说父亲我也忍了。”
“啊,那还真抱歉,父亲。”奥亚斯将那二字极生疏地念了一遍,耸耸肩不再管。“我不是来找炽渊的。”
考尔比微愣。
“伸出手来,考尔比。”奥亚斯道。
他抬起手来,将一只光润莹白的珠子放进黑夜神摊开的手心里。
—— —— —— ——
那是考尔比最后一次见到奥亚斯。
奥亚斯住处并不与诸神在一处,而是在某处海洋最深最深处的洞窟中。
那是被称为「培育园」的地方。
他已不记得自己意识最初情形,只隐约记得洞窟岩顶上缀满细碎繁星。浸满裂痕的古琴,剔透的圆珠黑白瓷棋,成了他离开那处洞窟后唯一记得的物件。
那时奥亚斯也仍年幼,化作一条遍体湛蓝鱼龙前来为新生的黑夜神弟弟领路。他仍记得奥亚斯耳际几枚纤长冷厉的异骨与其骄傲的尾巴。奥亚斯带着仍对着世界一无所知的他自深海往上,慢慢往水面接近。他一双惨白手心紧紧扳住海洋神耳畔长骨,触感细腻又冰凉。
在距离水面仍有半米距离时,奥亚斯停下来了。
“从这里开始,你便自己去吧。”海洋神身子轻灵一扭,将年幼的考尔比虚虚拥在怀中。“那里是你的世界。去吧,小黑夜神。”
奥亚斯侧过头来,唇吻在考尔比额间堪堪一碰,随后便将他往水面方向一推。考尔比借那一股惯性用力扑腾几下,成功挣出了水面。
漆黑苍穹正静静俯视,漫天碎钻样的光芒都是眨眼的星屑,沉默又隆重地迎接它们新生的神祗。
—— —— —— ——
“渊小鬼,能再讲一遍那个故事么?”
“什么?”
“先前你讲给爱丽莎的那个故事。”
“……渔夫与大海?”
“嗯。”
“……渔夫将通体湛蓝的怪鱼网住捕起,不料其竟开口求饶,道自身即大海化身之神,若放了它的话便能成他所愿。”
“然后呢?”
“渔夫许一只木屋,海神允之。”
“再后来又生出了更多欲望吧。”
“……是。后渔夫又至海边,许钱财地位,海神全数允之。”
“后来呢。”
“……渔夫野心渐涨,后许官职权力,取下帝位后仍求问鼎世界……”
“海呢?”
“……一次比一次更晦涩汹涌,海浪肮脏而焦躁……海神朝他摇头,疯狂海面便将他卷走吃噬……”
“最后呢?”
“……最后海便安静下来了。无纹无波,无浪无汐。”
—— —— —— ——
奥亚斯溃坏的速度比考尔比预想中更快。
那日他将炽渊带出神山,踏着黑夜沉默巡行,一低头发现三日前还勉强有小半存活的陆地几乎九成半都成了枯灰的死域。他领着炽渊往下落去,朝无纹无波的死海投以寂静注视。
若说这世界有什么地方能在疯狂的崩溃中存活至最后的,那便只剩海洋最深处的培育园了。生亦它,死亦它。
世界之初的三位创世神,都在那里。
那日将珠子交到考尔比手中时,奥亚斯轻声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母神大人说么?
考尔比沉默良久,终究摇了摇头。他对那位交集不多的神母并无亲情可言——诸神之母将她有限一点温情尽数给了奥亚斯,尽管那也包括了怪异锋利的脾性。对无甚关系的事物,哪能有多少动摇呢。
这样啊。奥亚斯湛蓝双眼静静盯着考尔比手心白珠。我猜也是,毕竟是你嘛。但这珠子,我不会收回去的,交给你了。
这世界起源有我三分之一功劳。所以即使于我死后,我也不会放弃那渺茫的呼救机会的。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那日的奥亚斯。沾了尘土的双足,裹了全身的黑衣,将珠子放进他手心时指尖一点火焰般的温度。
那就这样吧小黑夜神。我要回我的世界去了。
路上景致大多与他那日同爱丽莎一起目睹的无异,只是比起那时不知扩大绵长了多少倍。他在前面沉默地走,炽渊在后面一手拽紧了他的袍子跌跌撞撞跟着。
——最后海便安静下来了。无波无纹,无浪无汐。
他绕过各式枯死却完整的尸体。它们全部保持着刚刚死去时的模样,干干净净完完整整。沐光而生的草木死了。依草木汁液而生的昆虫鸟兽死了。依昆虫鸟兽而生的飞禽走兽死了。依飞禽走兽而生的掠夺者死了。依掠夺者之死而生的化解者死了。孕育这一切奇迹的最初与唯一的命脉死了。
他们的终末去处同起始来处一起死了。
……真的都是死了的吗?小孩在他身后扯住衣袍下摆,轻声问道。
是的,都死了。
和我见过的不一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考尔比没再接话。炽渊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呼吸愈来愈乱。待考尔比觉出衣角拽扯力道一松,回头看时,只见小孩已摔倒在地,颤着雪白肢体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大概是走得久累了吧。考尔比将小孩轻巧拎起,像拎一具肢体柔软的人偶。冗长黑夜终于迎来其迟到的日出,他站在仍缀着些许新鲜绿意的土地上,将怀里一动不动的炽渊拿黑色外袍严严实实护住。
果真,所剩无几的仍活着的土地,其圆心便是有着培育园的那处海域。脚边一朵娇小的白花半开不开,粉嫩甜美蕊心如少女含羞花容。
他静静立了片刻,将炽渊轻轻放在地上,跨了一步站在了旭日初升的地平线与仍昏迷着的鬼娃娃之间。
“真是稀奇,你竟会到这里来。”
考尔比抬起头来,方才仍空空荡荡的眼前已站了个纤细身影。宽大外袍松松垮垮,靠腰间一根水烟色缎带摇摇欲坠悬在身上。
奥亚斯正站在离考尔比数十步远的地方,看惯了的那双深邃蓝眼如今呈出血潭般艳丽的鲜红来。
考尔比抿唇站在原地,护在炽渊身侧一步不肯动。
“你身后就是你收的那个鬼娃娃?果然如小奥所说,毫无资质一个人鬼不知的杂种儿。”「奥亚斯」朝这边缓缓抬起步伐走来。
若是考尔比能抬头看一眼的话,便会发现他外袍下摆与一双雪白脚掌都沾满了灰黄尘土。然而考尔比并没能。他覆着黑袍的脊背已弓出一道挣扎颤抖弧度来。「奥亚斯」每走近一步,他的身子便更低一分。
“你若当真想撒手不干,那我便掐死他。”「奥亚斯」已走到他两步开外之处,嘴角若有若无半丝了然微笑,“我信你是个负责孩子,断然不会将这世界弃置不顾。”
考尔比苍白嘴唇无声颤抖,正打算挤出一句你敢动他,面前孩子已朝他踏出最后一步,安静站在他身前。
脚步刚落,便听扑通一声。是考尔比膝盖着地的声音。
“和以前一样是个倔强孩子呢。”他低头瞧着考尔比头顶发旋,轻声感慨道。“直到这么近了才无法抵抗神压而下跪。那么讨厌我吗?”
考尔比痛苦地闭上双眼。然而此身是神母所予,他心中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半点屈辱感来。
“……神母大人。”
「奥亚斯」一双血池子样的眼睛眯起来,满意地笑了笑,将空气中弥漫的神压尽数撤回。考尔比立马从地上爬起,又恢复成死死护住炽渊的姿态。
——海洋神的躯壳内,除了他奥亚斯之外,还沉着一片神母魂魄的碎片。这千百年来,奥亚斯便是神山与培育园之间唯一的维系者。自生来便再未回过培育园的神山诸神,从没见过神母真身。
她的所有意志与话语,都由常年来往于神山与培育园之间的奥亚斯代述。碰见某些极重大的时刻,也会亲自出面。
比如现在。
“考尔比也知道上心了。真是稀奇。”神姬七分新奇三分惊诧地看着他。“谁让你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呢——收起那套架势吧,瞧这娃娃病恹恹模样,怕是不用我动手呢。”
考尔比沉着脸正要回敬,神姬一抬手止住他话头,另一手绕到自己身后轻轻一拽。那根系住衣袍的水烟色缎带落了地。随之落地的还有那件不合身的绒灰色外袍。
考尔比预想了十种可能情况,没包括这种,早被震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竟有几分庆幸炽渊仍在昏睡。神姬毫无遮掩之意,坦荡荡朝他抬起一双血红眼睛。
看吧。奥亚斯的嗓音淡淡道。
考尔比低头看去,视线中映入遍体裂痕——打碎的镜子般渗着缝,隙间可见裂痕下惨烈的鲜红血肉。一道道或大或小伤痕像被揉碎了的眼睛,支离破碎地迎着考尔比的诧异目光。
“小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一夜之间飞快恶化,只剩一小块完好地方。”神姬指着尚未被血口所侵的心口处一小片瓷白皮肤,轻声道,“不出半月,连这最后一处也将溃坏吧。”
考尔比定定盯着她指尖所指处,沉默不语。实在是想不出如何接话。
“我有一个命令。”神姬从地上拾起那身沾了灰土的衣袍,“在小奥死后,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模样,你们都必须活下去。”
考尔比心下一沉。
“你们便是世界各部分的意志化身。你们不死,世界便不死。”神姬已重新将那过大外袍系回身上,“无论如何,这个世界必须维持下去。”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考尔比直觉不好,仍欲开口,便被神姬周遭猛然展开的神压猝不及防震了个踉跄。待他稳住身子再抬头时,眼前已重新是空荡荡一片了。
—— —— —— ——
炽渊在黑夜殿里又躺了大半夜才悠悠转醒,赤脚下床蹭到方桌边给自己倒了茶,连饮几杯才觉喉头干涸好了些。
考尔比听见响动便进来瞧他。
“实在抱歉,劳您费心了。”炽渊放下手中杯子,低头道。考尔比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本以为只是体力衰竭所致,然而在下界昏睡时状况不好反坏,连呼吸都开始时断时续之际考尔比才觉出些不对来,赶紧将小孩带回了神山黑夜殿。后来琢磨大概是受了一路上死城影响,本身便是被勉强收拾起来的残破灵魂,离了神山又进了死域难免受影响。考尔比心头坠着奥亚斯的濒死,炽渊哪知个中细节,只当他仍在为自己太弱而不满,赶紧抓过另一只杯子满上茶,默不作声推到考尔比面前。
奥亚斯死亡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时考尔比正站在书架前翻找书册,手上动作不期然一滞。这愣神来得仓促去得也莫名,连身旁正帮他一同翻找的炽渊都没觉出异常来。他迅速回过神来,却已想不起自己一开始要找什么。
——那里是你的世界。去吧,小黑夜神。
——那就这样吧小黑夜神,我要回我的世界去了。
—— —— —— ——
后面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自海洋神的死开始,神山诸神迎来了一系列毁灭式的溃坏。考尔比自那日回来开始便不曾往黑夜殿外迈过一步,全数时间都守在炽渊身边。炽渊哪能觉不出外头翻天覆地灾难,考尔比却一字也不肯同他解释,仍维持着日常作息,陪他看书,锻炼,学刀。
某个日落时分,考尔比朝练刀练得满头汗珠子的炽渊说了声停,今天就练到这吧。你去取方帕子擦擦脸,我给你弄杯茶。
温热茶水自壶口倾泻而下,缓缓注满那只薄瓷杯。却只听外头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整个黑夜殿都随之震颤摇晃起来。瓷杯在地上咣当一声打得粉碎,浸在一地茶水渍子里瑟瑟。
考尔比正欲起身,忽觉一阵剧烈窒息袭来,来不及出声便痛得几乎失神。炽渊好容易稳住身子,尖叫着扑过去把倒在满地碎瓷片中的他撑起。
在考尔比回过神来时,殿外已彻底昏暗下来了。一墙之隔处传来些响动,大概是炽渊在收拾震动后的残局。他抬起手来看着自己惨白十指上被碎瓷所割的新鲜血口,有奇异的烧灼感跳着炽热舞步。
他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就是痛啊。
炽渊将碎片与水迹都收拾妥当,拭净了手进门来看考尔比状况,见他睁了眼便忙快步凑近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适。考尔比恍恍惚惚看着小孩那双黑沉沉乌漆漆的夜眼,不知何故突然想起他们初见那时。
——原来这就是痛啊。
那小鬼被村民生生用锈铁剪子戳碎一双眼珠时,又会有多痛呢。
殿外夜色沉沉。而他心里明白,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
神山那头那位怠惰又随性的太阳神——艾尼亚,死了。
由于一直没出过殿门,他无从得知神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奥亚斯,然后是艾尼亚。
下一个会是谁?
他脑海里猛然跳出爱丽莎朝他望来的那双眼睛。
只听门口响动,炽渊正欲起身,又犹豫望向考尔比。得了考尔比点头示意后这才起身快步跑开——半晌又飞快返回。
“是爱丽莎姐姐。”
说话同时爱丽莎已大步跨进房里来,瞥见考尔比正躺在床上时神色并无意外。
“洛也死了。”她声线冷定,捉不出半点怆惶悲痛。“洛死之后艾尼亚也崩溃了。从他的神殿开始,整个神山开始崩塌了。我刚从我那里逃出来。你的黑夜殿是离那里最远的,但受到波及也只是时间问题。”
“……洛?”
“跟在艾尼亚身边的那个半神,原型是苍狼,管的是世间生灵的生存意志。”爱丽莎道,“赶紧起来,在整个神山彻底崩塌之前带着渊儿离开神山。”
—— —— —— ——
你们便是世界各部分的意志化身。
你们不死,世界不死。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必须维持下去。
……无论如何。
—— —— —— ——
炽渊早在出逃过程中便昏昏沉沉,死死攥住考尔比衣襟勉力支撑着。考尔比看出他伤痕累累魂魄即将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在神山溃坏,世界失衡的如今,光靠考尔比身上神力,已不足以维持他支离破碎魂魄仍维持原状了。
他抬头望向爱丽莎,生命神也只对他摇了摇头。
“我是世间所有生命的神。”爱丽莎道,“而它们已经几乎都死了。”
考尔比懂她言下之意——正如海洋受了污染的奥亚斯,海洋死去等于毁他神格。
在世间生命几乎死绝的现在,爱丽莎已经失去她生命神的神格了。如今灵体所化身躯仍未消散,大概是她拼死支撑的结果。
他们落在漂浮着水生尸体的海面上。
炽渊拽着他衣襟的那只手已经快要松开了。那双半闭着的鬼眼里夜色漫溢而出,自眼角飞快滑入鬓角。
“我还……没有……”他惨白嘴唇一张一合,出口字句抖得支离破碎,“我还……”
考尔比深吸一口气,将炽渊纤小身躯换到左手臂弯里,另一手握住他冰冷拳头。
“你想活着,对不对。”他语气笃定,“还没有真正活过。”
——你渊小鬼不过活了多少年,六年?七年?周遭净是些荒枯痛楚事物,还来不及好好活一遭便死了。
——而你一只小鬼物得了生母守护又得了神明垂青,可万万莫要辜负他们为你拼命保下的,一颗渴望生存的心啊。
多可惜啊。世界的门才刚刚为你开启,便永久闭合了。
而我不一样。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世间肮脏,残忍,恶意,贪婪,欲望,扭曲,暴力,人心,我尽数看遍了,也看厌了。
你是否,会爱这个世界?
这番酸甜苦辣咸的复杂光景,便留你自己去看吧。
他将右手伸进衣襟口袋里——奥亚斯给他的那颗盈白珠子,他将它小心带在了最贴身处。瞧见那颗珠子时,爱丽莎神色一滞,然而仍沉默着只作旁观。
考尔比将那珠子小心放进炽渊半张的嘴里,揉着穴位激他咽下才停手。
他抱着小孩冰凉躯体,用足尖将水面上各式鱼类浮尸都拨开去,试图清出一小片空来。爱丽莎在一旁默默帮着忙。乱七八糟尸首都被推开后,总算露出一小块浑浊昏暗水域。
爱丽莎微低着头,寂静神情里闪过一丝哀凉。
就在这底下,便是奥亚斯曾栖身的培育园。
他蹲下身来,让小孩赤裸脚尖碰到水面。数秒后,只见无动无纹无波水面竟径自泛起些涟漪来——那涟漪愈扩愈大,愈生愈深,竟在浑浊不堪海水中凭空造出一眼清亮漩涡来。二神低头细看,那漩涡末端却愈潜愈远,通向了视线不及之处。
考尔比知道,这漩涡会将炽渊带向海洋最深处的奇迹起始之处,也就是培育园。
——若说这世界有什么地方能在疯狂的崩溃中存活至最后的,那便只剩海洋最深处的培育园了。
——生亦它,死亦它。
为将这珠子凝出整整四颗来,奥亚斯将他本已不多的时日再抹掉了好些。
所以原本仍剩小半的土地会以那等速度飞快死去,因神格毁坏而受损的灵体所构身躯也在一夜之间迅速恶化,只剩心口处一小块完好皮肤。
——这世界起源有我三分之一功劳。所以即使于我死后,我也不会放弃那渺茫的呼救机会的。
身旁的女神正不动声色地发着抖。她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
考尔比瞧了瞧臂弯里昏迷的炽渊,替他将耳鬓乱发细细别好。他侧过头来,惨白嘴唇在炽渊额间堪堪一碰,随后便将炽渊放入水面漩涡之中。
“替我去看那新世界吧,希望它比现在更好。”他轻声念叨,最后看了炽渊沉静面容一眼,放开了托住小孩的手,任漩涡迅速将那瘦小身躯吞下。
“去吧,渊小鬼。”
他们两个静静地蹲在水面上看着,直到漩涡消失,水面又恢复为先前肮脏死寂模样。
—— —— —— ——
“那珠子……是小奥给的吧。”
将炽渊送往培育园后,他们在已死去的世界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爱丽莎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压不住的哀恸。
“……是的。”
“……一共四颗,给了你一颗,艾尼亚一颗,还有洛和羽一个一颗。”她低垂着憔悴眉眼,“唯独没有我。”
考尔比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沉默着。即使是收下了珠子的他,也仅仅知道这珠子是能保服用者魂魄完好回到奇迹起源之地庇护中的东西,至于奥亚斯的心思,他自己不说,便没人知道了。
为什么连两位半神都能一人一颗,却独独没有给与他再亲厚不过的爱丽莎呢。
到头来,那渺茫的呼救机会,又是指什么呢。
“……他先前曾笑嘻嘻和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死掉了,千万不要去培育园找他。他不在那里。”
爱丽莎声音飘渺,像是只讲给自己听的悄悄话。
“……小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照搬我,我一直都知道……”
常穿一身水烟色的衣裳,裁剪得体又合身。
“……从前我同他说起陆上各式动物,与他描述,他听过了便记住,下一回便变作那动物来藏在我院子里……”
披着鱼鳞的鸟,长着爪子的马,细长尾巴的兔子,湛蓝眼睛的螳螂。
“……可无论他再如何学我,他仍是不改不变的海洋,不知心不懂情的海洋神啊……”
爱丽莎尖利地啜泣一声,将惨白脸庞猛然迈进手心里。
“……我还没有来得及……”
考尔比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失色天地间黯然痛哭的,曾经的生命神。
她另一只摊开的柔软掌心里,躺了这灰暗世界中唯一的一点温柔色彩。
那是一朵蓝色的花,花瓣边沿弧度乖润漂亮,坦荡荡绽开的蕊心不知为何像极了谁一只含笑的瞳孔。
—— —— —— ——
从崩塌的神山逃出来的两神一人,炽渊被送回了培育园,如今只剩考尔比一个还持有清醒的意识了。
神格早已因世间生命全数死去而被彻底摧毁的爱丽莎,仍凭着一丝神志苦苦挣扎着不肯消失。花被她放进一只玻璃小瓶中,用塞子细细封好,揣在怀中。考尔比知道她拿仅剩神力给花动过手脚,将其生命封存在绽放至极限的最完美的一瞬间了。
他们被冠以神祗之名,但也就能做做这种程度的手脚了。
不然怎么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创世神死去,看着世界死去,看着诸神死去呢。
这世上只剩黑夜了。
这世上只剩他黑夜神考尔比了。
没有信徒,没有民众。
在爱丽莎陷入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后,他便不再带着她漫无目的瞎走了,找了片平整地方扫净沙砾碎石,将自己外袍脱给她当被子。无论睡了多久,她总有一只手是放在怀里的。
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死时原状。没有改变,没有结束。
——沐光而生的草木死了。依草木汁液而生的昆虫鸟兽死了。依昆虫鸟兽而生的飞禽走兽死了。依飞禽走兽而生的掠夺者死了。依掠夺者之死而生的化解者死了。孕育这一切奇迹的最初与唯一的命脉死了。
——他们的终末去处同起始来处一起死了。
他想起海洋神那时话语,与神姬最后下的那一命令。
“无论如何……吗。”
他将重心换到另一只手臂上,抬头仰望着曾缀满星尘的晦暗苍穹。
那渺茫的呼救机会。
你们不死,世界不死。
即使于我死后。
无论如何。
服用者的魂魄会完好地被送回培育园。
这个世界必须要维持下去。
世界之初的三位创世神,都在那里。
考尔比闭上了眼睛。
——怪不得,即使于你死后,你仍不肯放弃呼救。
——因为你并不是在为自己呼救啊……
—— —— —— ——
没了日出日落,他也并非全然丧失时间概念,只坚持记了几天便懒得算了。
如同算尸体的死后寿命一样毫无意义。
爱丽莎已经很久没有醒来了,却也并没消失。考尔比每过一会儿便要拿指节轻轻碰一碰她的手臂,以确认她躯体仍在。
除了自己的声音以外,除了自己的动作以外,没有响动,没有变移。
直到某个瞬间,他猛觉心口一凉,巨大茫然与痛苦猝不及防将他兜头淹没。许久不曾体验波动,考尔比甚至只觉这痛苦正是如假包换的欢愉本身。
而且正如他所愿,这痛苦迟迟没有退去。
直到海面上升起了两朵湛蓝火焰,将凝固已久的停滞的世界灼出跳疼伤口来。少年少女站在海面上远远望着岸上考尔比与被疼痛晃醒的爱丽莎,提着手中焰灯并肩走来。
“神母大人在创造我们后,便将我们推出了培育园。”少年道。“她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已经死去了。”
那正是痛觉缘由。考尔比心想。构成其身的事物又少了一件。即使感情上无牵无挂,躯体也难免觉伤筋动骨。
“她吩咐我们,将「终末」赋予这个早已死去的世界。”少女道,“一直以来辛苦你们二位,仍坚持徘徊在这停滞的景致中了。”
少女有双湛蓝的眼睛,耳际几枚冷厉纤长的异骨。
爱丽莎大概是正打量少年容貌,半晌沙哑的嗓子轻轻啊了半声。
本打算将世界永远维持下去的神姬到底为何改了主意,他们怕是再也无从得知了。
象征终末的,世界最后的双子神。
—— —— —— ——
若不曾管那一桩闲事,无牵无挂的黑夜神便坦荡荡随着世界一同沉没了。
然而他知道在那最深最深的海底下,有一个他亲手救回了又护住了的小孩儿。
那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最深的刻印。更甚于过往亿万长夜糅在一块的总和。
睡吧渊小鬼,睡吧,睡吧。
长夜即将结束了,但你是我带出来的孩子,所以没什么能伤得到你。
黑夜神屋里的小孩,人间不要鬼域不收的娃娃,睡吧,睡吧。
长夜即将结束了,太阳将攀上旧世界的废墟,在新世界中升起。
黑夜神相中的小孩,黑夜神选中的小孩,睡吧,睡吧。
长夜要结束了。
在那之前,睡吧,睡吧,炽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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