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鸣系列第三篇,照例独立短篇
系列第一篇见流沙
系列第二篇见魂色
其实真的有试图好好讲故事,然而这次真的是失败,完全写砸了,所以就随便看看吧,连修改都做不到,有心无力orz
—— —— —— ——
【2018.2.11】悬星
我在栏杆旁枯坐,直到天边翻滚起雨云来。身后的栏杆涂着耀眼鲜亮的蓝漆,斑驳锈迹像循糖而来的蚂蚁群。这是个不错的位置,受惊雀群一样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捧着空了的纸盒,我想那里面是我最爱的饮料。看来距离我将它喝完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
天又阴了几分。我起身将空盒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该回去了。
—— —— —— ——
我回到房间里时,与隔壁相连的窗子正半掩着,然而哭声仍迫不及待朝我赶来。她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浓郁的悲切噎在她呼吸不畅的喉头里。
我把泛了几分潮意的外衣褪下,门后的挂钩响起一声短促呻吟。像是个约定俗成的信号,隔壁低低的哭声停下了。随着窸窸窣窣一阵乱响,她将那扇半透明的窗户拉开。
啊——回来了。
嗯。
她歪了下脑袋,像是在等我下文。
然而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天空,栏杆,人群,饮料——随便从以往日子里拣出一页来对比的话,怕是只有日期能证明这是新一天。
什么都没有吗?
嗯,什么都没有。
看过天空,蹭过栏杆,见过人群,喝过饮料。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你看漏了?
我没有。
可是你回来的很早。要是就在你早退的时间里——出现了的话,怎么办?
外面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我朝她辩解道。大家都走了。
她几乎要从那窗户里伸出手推我。那正是出现的时间啊——在所有人散去的时候,在没有人发现的地方——也许现在它就在雨里,也许现在出去的话还来得及……
显而易见,这是个实在自我而任性到了一定地步的人。我曾想她大概是个被自小到大的宠爱灌晕了头的孩子,然而那夜夜不曾停歇的呜咽与处处孤注一掷的固执又着实矛盾得令我踌躇。
求你了,替我去见一见……求你了。它……如果现在就在雨里的话……
……别说了,我去就是了。我抬手将才挂上的外衣从门后扯下来,挂钩再次发出一声哀鸣。
她乖乖安静下来。
我穿上外衣,把她的视线关在门扉内。
—— —— —— ——
第一次走进那里时,我也如现在一样,白间蓝的衣服套一件黑色外衣,勉强将那点根深蒂固的畏冷隔掉半分。
在我两手空空第一次踏进那个光线充沛的房间开始,她就已经住在那里了。仅以一扇单薄的窗隔开的那个房间里,呜咽绵延至夜半。我无意刺探她内心创痛,然而锁死了的窗户也锁不住她凄惶又茫然的哭声。于是我起身,拿指节磕了磕玻璃。正是盛夏,即使入夜也没带走玻璃上那几分酷暑余温。
玻璃另一边的哭声停了。
……有什么事吗?
你在哭的话,我没办法工作了。
是吗。对面寂静片刻,像是拿袖子抹了把泪。……很重要吗?
嗯,很重要。
这样啊。
下一秒,她便拉开了窗户。我早已记不清那时她的双眼是不是还捎着没擦净的泪意,只记得自己呆呆提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哭?
她歪了下脑袋。这个动作在往后的日子反反复复,像是要把身上的重量侧头卸掉。
很重要吗?
……啊。
没有很重要吧。
……
我被留在窘迫的沉默当中,几近窒息。确实不重要——只要关起窗来就再无交集的,距离初见仅有半分钟的陌生人,她那十三岁的心脏是什么颜色,深处的腐烂是什么模样,伤口的疼痛又是什么感觉——何必冒着伤人伤己的风险深究这一切呢。
「不要和那孩子扯上关系」
我再也没问过她每日哭泣的理由。每一天的傍晚我将外衣挂上衣钩时那一声细响成了她中止呜咽的讯号。
过了些时日,我甚至觉得她的日常哭泣只是无所事事而致的,用于打发时间的手段罢了。
——与每天都不得不出入房间的我不同。那孩子,是被关在这里的。
—— —— —— ——
我没有带伞。
自屋檐边沿飞奔而下的水珠在地上粉身碎骨,清冽透明的血肉飞溅到我的鞋面上。
除了来自上天的疯狂的牺牲者们外,我什么也看不见。牺牲者们的咆哮在耳腔中轰鸣,像是惨叫又像是哭号。
也许她在找的它,就是这无数液态尸首的其中一份子也说不定。
于是我迈开步子,踩进兜头浇下的暴雨中。理所当然地,直到暴雨停歇我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所幸夏日的疯狂来的突然去的也迅速,只剩一身被尸首血肉浇透的衣服与手心里濡烂的纸团。
分明是她埋头在窗沿上一笔一划写的字,也是她抿着嘴角认认真真画的图,小心翼翼将折成星星形状的纸条放进我的手心,话里提心吊胆叮嘱却在最后不了了之。
你到底要我把这个交给谁?
交给它。
……它到底是什么?是个人吗?你不把编号告诉我的话,我怎么知道到底该交给谁。
我不知道。……算了,随你喜欢吧,随便给你想给的人就好了。
可这是你的东西。
现在是你的了。
她说完便关上了窗,将无谓话尾连我一同关在玻璃以外。
莫名,乖戾,任性,自我,怪异,又孤僻的孩子。
在我被她差遣出来跑了多次无用功的腿的现在,她连她的编号都没有告诉我。
雨过天晴,被暴雨赶进室内的人们毫不在意踏碎遍地惨烈尸首,开始出来呼吸空气中的死者余香。我低头看了一眼右手里的纸团——早被糅得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了。
“……她一直在看这边。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不认识。”
……。
编号37的男孩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
不堪重负的树叶上,掉下来一团透明而清澈的血肉,重重砸死在我湿透的鞋面上。我前进的脚步被钉在了原地。被糅烂了的纸团开始自燃,在潮湿手心里灼出一星瘙痒的刺痛。
可惜了她一片心意。我伸手将粘腻纸屑从手心里抠下,任凭星星残骸也沉入遍地血水之中。
又是一日无用功的寻找。和那纸做的被毁坏的星星一样,被孤零零关在一角房间里的她,仍没等到她在等的东西。
—— —— —— ——
“别再这样了。”
“……”
“别的朋友,你没有吗?”
“啊。”
“不要再只跟着我一个人了。”
—— —— —— ——
我问过她的编号。
编号?她费力思索了一下。我好像没有那种东西。
你应该有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我朝她解释道。就像我的编号是36一样,你也应该有一个编号才对。
可我不记得这种事情了。她吹了吹窗沿上并不存在的灰,以一个打算彻夜长谈的舒适姿势伏于其上。编号是干什么用的?
编号就是……就是我们。
像名字一样?
就是名字。
那好吧。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没有了编号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了。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
——。
她的语气天真又直率,噎得我半晌死寂。在她的认知里,不重要的事情甚至不值多半个字口舌。从这个角度上看来,她实在是与这里格格不入到了可怕的地步。
不等我整理出一个恰当回答,她又歪着脑袋自顾自往下接话了。
其实我也蛮想知道我是谁的。36啊……真的知道了编号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应该是的吧。
我将数字从一数到了一百,每数一个便瞧瞧她面上神色,试图捉到半丝恍然。
见我主动停下,她好奇追问,没有了吗?
……嗯,没有了。这里没有编号一百以后的了。
那小数呢?比如七点五……什么的?
怎么会。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里的我们可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哪来的小数。
她短暂地沉默下来。
是吗。
——是吗。
—— —— —— ——
“是朋友。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
“嗯,最好的。”
“无可替代的朋友。”
—— —— —— ——
替我去见它吧。她静静地看着我,用的是与那遍地清澈尸首一样的死寂眼神。替我去吧,替被留在这里的我去见它吧。
找到了它的话,见到它的话,我一定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要和那孩子扯上关系」
我避开了她的双眼。
你张嘴闭嘴都是它……那到底是什么?是重要到代表了你自己的东西吗?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东西。
「不要和那孩子扯上关系」
不可能。这世上明明还有很多别的重要的事情。
除了它之外,别的事情都无所谓。
「不要和那孩子扯上关系」
不对……。还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有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你说呀。
「不要和那孩子扯上关系」
……。
看。说不出来呢。
我耳边持续回响的那句叮嘱挣扎许久,终究被她平稳声线淹没掉了。她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趁我愣神时,手心里已多出一团熟悉触感。
折得和往日如出一辙的丑,白色的星星静静躺在我手心里自顾自沉默。
替我去见它吧。
……即使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即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所以,替我去寻找吧。我知道的,你是一定不会背叛我的。”
我揉了揉眼睛。
远处已经亮起了灯。介于暖黄与惨白之间的色泽,像无数个来不及长大便被吊死在灯架上的月亮。悄悄脱离了队伍的人正与我一同站在楼体阴影中,心脏处一枚亮灰色别针。
37。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栋稍新一些的楼并不存在于我应有的活动范围里。这是整个院里我唯一说得上话的人。若说那些被转交给我的星星们应该到什么地方去,那就只有这个人了。
“我顺口问一句。”我试图放松我的手心——不然会压坏本就拙劣的纸星星。“那天你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他将目光从虚空里撤下,淡淡看我一眼。
“你认错人了吧。”
“我没有。”
“我不记得。所以是你认错人了。”
他稍微侧了侧身。灯光浸掉了别针上的黑色数字。
“……我不会认错你的。”
一编号即一人。37就是你,你就是37。
正如我就是36,36就是我。
编号就是我们。
“明明认错了,还说。”他朝我投来无辜注视。“你该不会,认不出我吧。”
“——。”
我定睛细看时,面前的人衣服上已经没有别针了。干干净净一身白间蓝的衬衫裹住他与同龄人无异的纤细身形。他脚下踩着月亮们断气前的呼唤,静静地看着我。
没有别针了。没有数字了。没有编号了。
刺进手心的指甲同时戳坏了拙劣的纸星星。它们太脆弱了。无论倾注多少心意多少情感,那一张薄薄脆纸也不会更坚韧几分。死掉的月亮们被悬吊起在高高灯架上,等着经过的谁脚下映出那一团漆黑影子。
面前的人有我似曾相识又一无所知的面容。眉毛下两只眼睛,口鼻,双耳,以及与旁人无异的支棱着的碎发——啊啊。
明明我与你早已认识。明明我曾在日日交谈中渐渐交出我心脏一角。明明我注视你长久。
面前踩着影子的人,和每日徘徊在阳光下的,混迹于草坪上的,留守于屋檐下的,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如出一辙。
我找不到区别。
不知不觉中我已轻微后退了一步。
远处传来了呼声。陌生的少年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开了。
—— —— —— ——
“你说……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我认不出你了的话,该怎么办呢?”
“……。”
“到时候我就认不出你了。”
“嗯。”
“到时候我就……找不到你了。”
“嗯。”
“改变了的话,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也没办法呢。”
—— —— —— ——
在大家四散而去的某个自由活动的午后,我悄悄迈进了从未涉足过的区域。
迎接我的是温柔的女老师。
“玻璃另一边的人?”
“嗯。隔壁房间的女孩子。她一直在哭。……所以我才没有记住该记住的事情。”
“她一直在哭,让你很困扰是吗?”
“……是的。”
老师在膝上的纸板上低头写了些什么。
“你是36,对吧。”
“是的。”
“好。”
她咔哒一声将笔盖合上,纸板被她放置在身侧。待我反应过来时,她已将双手放在我双肩上。
“好好地听我说,36。”
“……嗯。”
“36,你是非常温柔,善良,又听话的好孩子。”
我想点头。她注视着我的双眼却将我全身动作禁锢。
“你从小到大都是最努力也最优秀的人。”
她将手心覆在我僵直的后背上,安抚似的抚过我的脊椎。
“不需要旁人为你多操半分心。”
我吃力地眨了眨双眼。一向模糊的视线随着她的一字一句清晰起来。
“从不违背长辈教诲。”
她的声音如此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以你为豪。”
她又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是长辈面对心爱的小孩子时常用的动作。
“这么优秀又听话的好孩子,有谁会不喜欢呢?”
说话间僵硬而冰冷的我已被她柔软的手臂圈在怀抱中。
“你一直笑着对所有人。”
她柔和的声音在我耳畔铺开了一片静谧的夜空。
“因为你一直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群星繁复纷杂。
“你长大之后一定会变成最优秀的人。”
共同织就的那片星空,是符合一切认知的美丽的极致。
“因为你就是大家的骄傲。”
我看见了我自己。孤零零悬在更深更黑的死寂之中。
“从小是。”
它们纷纷朝我伸出了手。
“现在是。”
为什么要独自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呢?
“以后也是。”
来吧。和我们一起。看无数个我们所造就的,这片完美的天空。
我闭上了眼。
只要松开手就好。只要松开手,我就可以离开这冰冷又无谓的深空。
我看见我悬在谁都不会逗留的地方,被那冗长黑暗与恐惧深深贯穿。我孑然一身,拼死呼救,断气前不成章法的惨叫断续挣扎,如同将熄未熄的光。黑夜厚重又沉默,我的叫喊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撕开一个口子。
有人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有人看见我了吗。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有人来救我吗。
我看见它们握住了我垂下的左手。来吧,离开那里,离开那里。为什么要瞩目那无望的黑暗呢。来吧,来这里,只要回到我们之中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见我的右手仍颤抖着,像是试图抓紧什么一样高举朝上。只有黑暗填满了我极力张开的指缝。
请看一看我啊。不要把我抛下啊。为什么要移开目光啊。
好冷。
好冷。
好冷。
冷极了。冷极了。
“——所以,你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的,对不对?”
在无可忍受的寒意中,我被冻至失觉的右手也终于垂下了。
我落入了那片完美的星空之中。
—— —— —— ——
“和乖顺又听话的你不同,那个孩子,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坏孩子。”
“说谎成性,固执,不听话,盲目又任性。”
“坏孩子就该受到惩罚。”
“所以,能请你看守住她,不让她从那里逃出来吗?”
“因为和乖顺又听话的你不同,那个孩子,是不应该存在的。”
—— —— —— ——
喂——。
我回过头去。她正拿指节一下下磕着一尘不染的窗沿。
今天也能帮我去找它吗。
她用的是陈述语气,我却在片刻犹豫后朝她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去。
为什么啊?
……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找。
她从窗口里伸出半个身子看着我。
浪费时间……。是吗。这么说,你找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本来就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打磨,比如记忆,比如学习……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还不够……
啊。这样啊。她用轻快的嗓音打断了我。听起来你也很忙的样子……那帮我最后一个忙,怎么样?
……。
只是很小很小一个忙而已。什么都不用你做。
……。
我知道的,你是不会背叛我的。
……。我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她重新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意来。她是对的。
过来这边,拉我一把——啊,对,我要从这里出来。
我才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只是这一次而已——放心啦,不会被发现的哦。
乘我僵硬间隙,她已一把拉住我悬在半空的手,从那一方窗子中轻快跳出。她站的离我太近,震惊中我忍不住后撤一步。
这还是第一次——这个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女孩子,就这么毫无阻隔地与我站在了同一角空间中。
她说的没错——我是不会背叛她的。即使连她身份与编号,过往与背景,记忆与情感,我都无从知晓。
被寄予了期待的我,怎会让她期待落空呢。
—— —— —— ——
“即使再过很多,很多年,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和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我相信你。无条件地相信你。”
—— —— —— ——
她藏得很好。在粘腻日光下小心翼翼压低了身形跟在我身旁,连多余一丝影子都没有暴露。
今天也与过往任何一日别无二致。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出来。
仅仅一次的出逃,真的就能等到她一直在等的它了吗。
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么。
她躲在众人的视线死角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搭话。
你数过星星吗。
……什么?
星星啦。夏天的夜晚。天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不懂她问话用意。细细思索,仿佛真的在记忆深处发现一个仰躺在平台上朝上伸出一只手的小孩子。
好像数过。
如果数了一次,发现不对的话——你会怎么办?
再……重新数一次?
是嘛。
我还在等她的下一句话。她却像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一般,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抬头看一看天空。你说,第36颗星星,在哪里呢?
日光泼洒在我的头顶。我几乎下意识要反驳回去,白日高悬的天空里根本就没有星星。然而鬼使神差般的,我竟顺着她的低语抬头望向了光芒万丈的天空。
璀璨又干净的惨白天光猛然灌进我的双眼。绵延刺痛顿时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听见不远处一声呼唤。用的是我熟稔于心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声音。足以让我将他从这整整一百个人里面,准确无误地认出来。
“……「」……”
——第36颗星星,在哪里呢?
——看着这片天空,你能告诉我吗?
在我恍神的那一瞬间,我攀住栏杆的手心猝不及防地一空。
——只要重新再数一遍,36这个数字,便立刻毫无意义了。
我从平台边缘掉了下去。
—— —— —— ——
“喂——你也来啊。”
“别跑那么快……”
“明明是你太慢了——”
“……你就不能稍微……停下来和我说说话吗……”
“我——跳——”
“喂?!”
“——落地。平安无事。”
“……很危险啊……”
“你也下来啊。”
“……”
“有本事你也跳下来啊。——不敢吗?”
“……”
“你不跳下来的话,我就走了哦。”
—— —— —— ——
我猛然惊醒。
右足脚跟处的剧痛再次开始肆虐,如同藏在骨髓里的异兽呼之欲出,锋利爪牙一遍遍在骨骼上敲凿砸打。
她从窗子探出身来,朝我歪了下脑袋。
你从台子上掉下去了。
啊。我敷衍地应了一声。光凭落地的那只脚上正撕咬着的剧痛也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明明不高,结果似乎是落地姿势不对。
唔。
是我把你推下去的哦。
……。
——说谎成性的,固执的,不听话的,盲目又任性的。
——那个孩子,是不应该存在的。
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东西。你是不会背叛我的。
……。我从疼痛中勉强回过神来。她依然是那副无辜又天真的神色,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我。……你要找的它,在37身上吗?
是的。反正你也几乎每天都在找机会接近37……不是吗。
我死死瞪着她。眼底传来几分涩痛。
多么不平等又多么可怕——她对我的事几乎无所不知,我却至今不知她到底在追逐什么,又在等待什么。
是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她出声打断我的思绪。明明是早就被禁止过的事情了——但你还是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大部分时间都面朝着他所在的那个方向。
……。
承认吧。这世上有远比成为一个「正常人」更重要的事情。那些为了变得正常而进行的打磨也好,为了显得正常而进行的记忆也好,为了成为正常而进行的学习也好……
——哈。
我笑了一声。她信誓旦旦的声音被迫中断。我在疼痛中明明白白地听清了那个词——「正常人」。
——那你倒是告诉我啊。你以为,让我学着他的样子毫无畏惧地从那里跳下去,他就不会走了吗?
—— —— —— ——
“……他们不让我再来找你了……所以以后可能就很难再来见你了。”
“……。”
“你要好好穿衣服,小心不要着凉了……”
“……。”
“还有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太勉强了……”
“……。”
“我以后没办法来见你的时候,你记得要好好照顾……”
“哦。”
“……。……那。就这样啦。”
—— —— —— ——
这院里的36号与37号,编号并排的两人。
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我们曾在同一个地点共享了同一段时间。交换了诺言,交换了记忆,交换了感情,也交换了彼此心脏一角。
他于我,曾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无需作声,无需讯号,无需动作,我也能毫无障碍地在整整一百人中将他捉出。
你是要告诉我,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吗?
不然呢。对于她激烈而不甘的目光,我回以冷静的视线。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双双被送进这里来,为了成为「正常人」。
那个极深又极黑的角落里,原本应有两颗相依相存的星星共同存在才对啊。
他做得远比我好。
36与37,编号并排的两人。第36与第37颗,夜空里只要稍一分神便能轻易失散的悬星。
——没有了别针,没有了编号,没有了37这个数字的话。
——我找不出区别。
你要放弃了吗?她歪着头。你要放弃了吗?
不可以吗?为什么你不回到我们之中来呢?为什么一定要找已经不存在了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等不会来的东西?你明明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她将放在窗沿上的手,缓慢地缩了回去。
你就那么想知道自己是谁吗?即使这个问题再追究下去,也只能找到满眼绝望而已?我几乎要朝她吼叫起来。明明只要放开手,就可以停止哭泣了吧——
……。
她垂着双手,抬起一双死水一样的眼睛。
……我以为,只有你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
——?
这样啊。你要放弃了……我以为只有你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
在那万籁俱寂的一刹那,她从窗子里朝我高高举起一只手掌大的玻璃制品。
……你既然从来不会辜负所有人的期待,那为什么,独独要辜负我的期待?
用作纸镇的浑身剔透的乌龟在窗沿上咣一声四分五裂。
她抓住那尸首中的一块,伸手将碎片刺向我。
——不把我否定掉,你就活不下去吗?
—— —— —— ——
“……「」。”
“怎么啦。”
“……那个。我说个事你别生气。”
“说吧。”
“……你送我的那只乌龟……我不小心打碎了。”
“这样啊。无所谓哦,送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嗯。”
“你的手怎么了?”
“……啊,好像是被碎片划到了。”
“伸出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不用……”
“快点。”
“……嗯。”
—— —— —— ——
昏昏沉沉的疼痛中,我像是做了个梦。
我的视线里映入一只右手。骨架纤小,皮肉稚嫩。
周围人声鼎沸,笑闹纷杂。像是在等待即将开始的欢快节日。
一只尺规将那锋利的锐角刺进我视线中的那只手背,悠悠然顺着血管往下划开。我看见那一痕白生生的划痕如同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睛。鲜红的眼泪反应迟缓地涌出,没有哭声没有呼喊没有求救,唯恐将周遭盛大快乐氛围破坏一星半点。
然后另一只手映入了眼帘。比我面前的这只略白几分,也稍小一点。
那只手沉默地覆在了正流着血的细长眼睛上。
……。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即使所有的呼喊与哭泣都被迫缄默,你也能,像这样,循着我的血迹,来找我吗。
——萨尔尼。
—— —— —— ——
栏杆。
雨。
铁丝网。
跑道。
路灯。
黑夜。
日记。
围栏。
夏日。
深冬。
死水。
藏身处。
平台。
楼梯。
管道。
草坪。
饮料。
……。
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我再次看见了我自己。仍是那处冰冷又无谓的深空。
将我心脏彻底贯穿的恐惧映入我的双眼。
为什么你不回到我们之中来呢?为什么一定要找已经不存在了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等不会来的东西?
明明只要松开手,就可以停止哭泣了。
凉意再次海水一样浸漫过我高举着的,空荡荡的右手。熟悉的僵冷感开始生长,自求而不得的指尖开始,无声嗤笑着在无数血管里开始了游行。
好冷。
你在哪里?
好冷。
为什么你不在这里?
好冷。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好冷。
我还没有当面问过你……
好冷。
不是问37,而是问萨尔尼。
我将被温暖包裹的左手猛然抽起,任凭它同右手一样被迫浸入周遭寒意当中。
手心里拢着的不再是一压就坏的纸星星。而是一枚玻璃碎片。
它隶属于一只巴掌大的玻璃乌龟的前爪。在萨尔尼朝我伸出被划破的手的那天,我拿回了这枚染着他的血的碎片。
我高高扬起碎片,伸手用力刺向右手手臂。
——我灼烧着的,不甘冷却的血液,在被独自留下的如今,仍绝望又苦楚地追逐着来自你的光芒。即使在那光芒落入我眼里时,你已不在那里了。
请看一看我啊。
疼痛温暖又欢快地在手臂上炸开,惊退了正欲继续前行的寒意。
36。毫无意义的36。
滚烫的血液顺着细长的眼睛汩汩流下。
不是36。不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万千星海中的一员。
如果看不见我的话,如果找不到我的话,就循着我的血迹吧。就和当年一样。
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高悬在这谁都不会逗留的深空之中。
所以……请看一看我啊。
请看一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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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是你唯一活着的证明啊。”
“你是在为了自己而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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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艾伊斯,小小的书包里装着一把长长的刀。比冬日的天光更冰冷,比稚弱的前臂更纤长。漂亮的弧线小心吻上她苍白的皮肤,留下一只欲说还休的鲜红眼眸。
在那把刀于众目睽睽之下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萨尔尼在身旁盯着她。
正如年幼的二人所度过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一直做的那样。也正如她一直做的那样——她没有回头去看。
那是她身处正常社会的最后一天。
没有人知道崩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有人知道溃烂是从哪个角落生出的。她被严密监控着,在当天就被送进了人格修复的疗养院。
红色的血。蓝色的栏杆。黑色的夜晚。
朝她流着血的纤长瞳孔伸出了手的萨尔尼,隐秘又直白地注视着她的萨尔尼,对她说我们一定会回去的萨尔尼。
——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一直,在等他。
然而她再也没有见过那鲜明的小少年。有着无辜又干净的笑容与一双漂亮的异色瞳的孩子,在天光之下飞鸟一般伸开了双臂的孩子,被她弄丢了。
—— —— —— ——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了,这是床,这是衣柜,你可以把你的衣服放在里面……”
“还有储物柜,书桌和台灯……”
“嗯?啊,房间的墙上?”
“那是镜子。”
—— —— —— ——
在我彻底坚持不住松开手之前,我在这孑然一身的角落里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个满怀。兜头盖脸,几乎磕得我整个人失去意识。
啊——。
我被抱住了。
他同时也撞上了贯穿我心口的那柄恐惧的利刃。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恐惧如同刺穿我一样也刺穿了他。但他对此不管不顾。由他被恐惧洞穿的心口蔓延开的血迹,与我划开的手臂上的血液,温度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他用力抱住了我。于是夜空褪去了。于是寒冷褪去了。于是犹豫褪去了。于是一切褪去了。
只剩这世上,唯一重要的真实。
于是我也抬起唯一能活动的那只手回拥住他,不顾臂上血迹会染脏他白间蓝的衣服,正如他不管他心口血迹会浸透我的衣襟。
作为奖励,请你赋予这颗孤零零高悬在深空里的星,真正的名字吧。
“——「艾伊斯」。”
——END——
还是写一点点说明吧(。
艾伊斯就是36号,镜子里的孩子是感性,而「我」是理性
萨尔尼就是37号,两个人几乎是前后脚被送进了疗养院
青梅竹马,一疯疯俩
因为在疗养院被监控得太严格了,萨尔尼一直在试图表现成一个正常人,正常人的必须条件之一就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跟艾伊斯来往密切
然而艾伊斯因为过往表现良好,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那日带了刀,所以其实被监控的是很松动的,并没有感觉到萨尔尼那样的压力,加上萨尔尼也根本没有跟她解释过,所以觉得萨尔尼已经不是萨尔尼了,她根本不觉得那样的37号就是萨尔尼
纸星星代表的是传达不出去的话语,毕竟每一颗星星都没有送出去
从平台上掉下来那天是艾伊斯跟着萨尔尼自己跳下去了
那个高度本来应该很安全的,然而艾伊斯恐高,怕到来不及准备好落地姿势就跳下去了,所以伤到了脚
恐高是因为以前萨尔尼曾经在她不在时筹备过跳楼自杀
从平台上跳下去也隐含着「如果你去死的话我也会跟随的」的意思吧
所以其实就是两个问题儿童的故事,一个显性一个隐性
在「魂色」里面着重描写了艾伊斯十三岁前的事情,虽然无鸣系列每一篇都是各自独立的,但是两个人是共通的,也就是说,这个在「悬星」里被送进了疗养院的艾伊斯,其实就是「魂色」里被大人的期待所杀害的艾伊斯
回应所有人的期待基本就等于背叛自己,所以最后才会有艾伊斯与36号的对话
萨尔尼是黑发异色瞳的男孩子,一只眼睛是蓝色,另一只眼睛是红色
所以血和栏杆都能被看作是艾伊斯潜意识中试图记住萨尔尼的行为
悬星和星海的含义应该都很明显了...
整个疗养院,一百个这样的孩子
其实啊,每个房间里也许都有那样一扇「窗户」
也许每个房间里都在发生着类似的故事
毕竟会来到这里的人
都是孤零零的「悬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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