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糖_Laurant

要听我讲故事吗?
每天都想成为葡萄糖。
原创主,有同人。

【原创】【一发完结】流沙

“找到这本日记的主人?”

“是的。”

“这就是你一直旅行的理由吗?”

女子的指尖在浅色封皮的本子上滑过。尽管从言语叙述来看已经有些年头,但本子却相当新净硬挺。她浅蓝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瞥向了桌旁的少年。

“……嗯。”

窗外风雪凛冽,紊乱的精灵肆意撕扯着室内人单薄的视线。

“你运气也挺好的,路过这个边陲小镇而已,偏偏碰上雪暴。”女子捋过铂金色的发丝,转手把脚边的暖气开得更足了些,“今晚留在这吧,这本日记能借我看看吗?”

“……你帮不了我的。”少年蹙起一双青涩的眉眼。他看上去不及成年,顶多十五六岁的年纪,肩上的行囊远比他单薄的肩胛要厚重。才被女子从劈头盖脸的雪暴中拉进了屋,几近冻僵的他直到这时才想起抬手把兜帽取落。

“我也没说能帮你。”女子摊开手笑了起来,“这世界那么大呢,要找个人很难吧。所以我想试试看有没有线索而已。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不知道会不会有所耳闻呢。”

少年站在原地半晌不语,兜帽取落后的一双眼睛是罕见的异色瞳。刘海已经堪堪掠过他的眉眼,给他尚且稚嫩的五官添了几分苍凉。

“你已经旅行了很久了吧。这本日记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了么?”

少年冷冷地盯着女子天蓝色的眼睛,“……不需要,你帮不了我。”

“好吧。”女子耸肩,“那你算我好奇吧。当做你在这里留一晚上的报酬也行。你不放心的话坐我旁边盯着也可以。你还要几个理由?我给你冲杯奶绿吧。”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家专卖木制品的店,一室暖气混满了清冽凉软的木香。

鬼使神差地,他无奈般勉强摊开手,默认般转过了身。“水就好。”

—— —— —— ——

少年终究没干出趴在一旁盯着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来。女子深知这本日记对他的重要性,事先挪走了水杯烛台等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事物,这才轻手轻脚拿起了日记。

房间里一片死寂,她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第七天。这是我的旅程。这是本子的第一页,我想问有一天写到了最后一页的我后悔吗。”

为什么开始就已经是第七天了?她怔然。本子上的字细细看去并不潦草,不知是书写方式还是写字姿势的问题,乍眼一望确实有种七扭八歪的别扭。

“第八天。萨尔尼你他妈就是个傻逼。等我下一次找到你吧。”

这算什么?

“第九天。写上一篇日记的时候句号都没写好就突然换了地方。这里的气候很潮湿,浑身不舒服。以及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举止太过轻快随意的女性要被拉去审判。”

她翻了一页。

“第九天2.0。和上一个地方相反,太阳已经升起来三次了。令人极度不愉快的地方,沙漏的沙子为什么还没有流过半啦好想离开这里。”

她仍然满心茫然,但文字旁边一个有点歪斜的掀桌颜表情倒是颇为熟稔。

“第十天。终于脱离了上一个地方,开心。看见了血色残阳,在地平线上岌岌可危地挂着,连同线状的云一并延出一道锐利的刃。”

她顿了顿,伸长了手拿起另一张桌子上已然放凉的温水喝了一口。她似乎有点看懂了,这本日记实际上是本游记,记录了少女走过的点点滴滴。长篇大论的有,寥寥几笔的也有。尽管疑点颇多,她还是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直至不远处的数页以后。

“第三十一天。故事结束了。”

—— —— —— ——

梦境如同流沙。握不住站不稳,层层叠叠融汇交错,流沙之上仍是流沙,正如梦境之外还是梦境。

艾伊斯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从未挣脱。流沙的吞噬向来温和寂静,当她还以为自己在流沙中稳稳站立时,毫不察觉流沙早已没过头顶。

没有窒息没有痛苦,那么自己从一开始到底是在抗争什么呢?

—— —— —— ——

萨尔尼走过来的时候,艾伊斯正趁着课间趴在桌上写些什么。

“在干嘛?”

“写点东西。”

身形单薄的少年撑着桌沿一翻身坐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一双罕见的异色瞳居高临下。艾伊斯铂金色的长发从耳际流泻下来,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把字挡了个正着。

“头发怎么没束起来?”

“发绳不见了。”艾伊斯嫌弃散落的发丝影响她写字,草草写了两笔索性摔开。

“不见了?会在哪呢。”

“最好不要告诉我是你拿了哦。”

“哈哈。”

把发绳抢回手里的艾伊斯叼着笔,并没立刻把头发束起来,指尖颇有节奏地点着纸面。

“你觉得今天该是第几天呢?”

“什么第几天?”

“原本的时间啊。”

“……我怎么知道。”

艾伊斯顿了顿,偏过视线想了半天,最终落在纸上的数字是一百七十四。萨尔尼就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端端正正地写上“第一百七十四天”。

“这数字哪来的?”

“编的。”

萨尔尼呃了一声,转身拿过一盒尚还温热的奶茶递给她。艾伊斯受宠若惊般眨了眨眼,随即挑起嘴角接过来。“送行吗。”

她喝了一口,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一个小小的沙漏,沙子正不急不缓地自上往下。

“如果把它倒过来有用的话就好了。”她笑起来。天蓝色的沙子随着她的摇晃依然沉稳,属于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哎哟,我喝不下了……太撑了。”

“这样就饱啦,真好养。”萨尔尼自顾自吐了个槽,艾伊斯翻了个白眼把还剩一半的奶茶放在了桌上。

“那么就这样啦。能见到你就太好了。”艾伊斯把沙漏小心地攥进手心,拎起包背身对萨尔尼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照顾好自己哟。下次见。”

萨尔尼没有接话。他静静地坐在桌沿,放空般盯着桌上那盒没喝完的奶茶。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彻底把他惊起,他望向窗外,隔壁楼下已经人潮涌动。

“有人跳楼了!”

“这妹子我好像认得……是三级A班的艾伊斯吗?”

萨尔尼翻身从桌上下来。他伸手拿过那盒饮料,还是温的。

他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背过身来逆向人流喧嚣。

一切都将消失,就在曙光初现的第二天。明天没有人会记得楼底的血肉模糊,没有人会记得曾有人爱在课间抱着本子写字,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的存在。流沙翻涌而过,砂砾嵌入深刻的划痕,不动声色地抹平了所有的痕迹。

连存在都被抹杀。

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向着同一个结局纵身扑去。

你的名字是,时间旅行者。

同时也是我的名字。

“下次见。”他轻声道。

(第一百七十四天。我知道从我当初做出选择开始,就已经不可能有人来救我了。回去的道路早已被流沙淹没,我背身向茫茫中唯一的路标告别。)

—— —— —— ——

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是斑驳久远的历史了。

同样,他们曾经真正存活的时代,也早已是斑驳久远的过去。

艾伊斯死的时候十六岁。在战场的这一端,素来所向披靡却一个恍惚间错手失误。战场容不得破绽,她一路艰难至极活到了这里,转瞬全盘崩溃。利刃刺穿了她的胸口,她躺在地上不用看清也知道被硝烟占据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他们自小就一直注视着这样的光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在他们的世界里是只存在于书中的梦境,在这样的世界中步步羁绊都是由黏稠温热的血构建起来的。

没人知道为什么向来锋芒毕露的少女突然失了手,也许是因为她身旁寸步不离的搭档被上头的命令派到了战场的另一端,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终究承受不了高强度的作战。

艾伊斯看着自己化作雾气的身体,不由苦笑。

“我想再看他一眼。我不在他身边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啊。”她轻声说,“可我已经死了。”

“那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呢?”

“是吗。”她抬起并不存在实体的头,视角里映出一片虚幻的星空。“是吗。”

如果说光阴腾挪时间飞逝便是一片不可抗拒的流沙,那么她将从这片浩瀚流沙中挣脱出来,成为特立独行的存在。时间与她并肩而立,再也无法赋予她任何变化或是死亡。她站在流沙之中,逆向而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直到时间的存在本身彻底腐朽,你都不会死去。”

“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在茫茫宇宙中随机穿梭,见证三千世界的不同时代。”

“这样就有机会见到他了?”

“理论上每个世界都有他的存在,但是只会在某一个时代,而且记忆是不会共享的。看你能不能认出他了。”

这宇宙中有无数个平行的世界,无数不同的命运,无数交错混杂的时间。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知道,不管中间隔了何等喧嚣混乱人流汹涌,她都能在茫茫中一眼认出那个略微单薄的身影。

而这一次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在三千世界中认出他。

不管是只看他一眼,还是把絮叨过无数遍的话再重复一遍。什么都好。

“那我也同时存在于不同的世界中么?”

“你成为时间旅行者的一瞬间,那些世界里不同的你就已经全部被抹杀存在了。”

问题已经结束。未知的神明在等待她的回答。这世上真的有至高无上的神?她不信,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她相信神明的名字大概叫命运。

她深吸了一口气。

尽管你将永远不得解脱?尽管你将跋涉至世界崩溃?尽管你即使见到了他,也不过短暂的惊鸿一瞥?

“时间旅行者么。”她眯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嗯,我同意。”

—— —— —— ——

她的手表依然忠诚地记载着原来世界里时间的流动速度——尽管这频繁地与她身处的世界时间产生矛盾。这世界里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手表上流逝的时间却仍不过一个钟头。

不同的世界里时间流动速度不一样啊。她托着腮想着。那边的一天会是这里的多久呢。如果他在这个世界的话他会是什么样呢,是仍牙牙学语的孩童,还是而立之年的男子?

她的第一篇日记,是那天之后的第七天。这是她的起点,漫无尽头的旅程由此开始。房间里的巨大挂钟上指针指向下午两点,而她自始至终贴身戴着的手表则显示半夜十一点。

“第七天。这是我的旅程。这是本子的第一页,我想问有一天写到了最后一页的我后悔吗。”

她放下笔,撑着下巴看向远处。

人由时间组成,以记忆堆积,用死亡收尾。

“如果与时间并肩,被死亡抛弃,我们除了记忆堆积之外还剩下什么?”

有声音在门口处响起。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熟悉的少年对她举起了手。

“好久不见了,艾伊斯。”

“……萨尔尼?”

时隔原世界的七天,时隔异世界的不知几天。在空旷的教室里,有人倚在门口咧起她烂熟于心的轻笑。十六岁的萨尔尼站在那里,笑着跟她轻声打招呼。如同天翻地覆不过惊梦一场,睁开眼还是那个熟悉的世界。

艾伊斯大脑一片空白。

萨尔尼眯起一双异色瞳,好整以暇地抱着手看她愣神。

“……不可能!”终于察觉到差错的艾伊斯猛地站起来,身后被带翻的椅子轰隆一声巨响,俩人恍若未闻。“这里不是原来的世界,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只想来见你一面,无论如何。即使你根本不认识我,即使你站在与我差异遥远的阶级上。如果能听到你的声音,如果能重新认识你一次,那就太好了。

她移开了目光。

“对,不可能,如果我是这个世界的人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识一个来去不留痕迹的时间旅行者。”萨尔尼深吸一口气,嘴角再次挂上凉凉的笑意。“但是,如果我和你一样成为了时间旅行者呢?”

不知何时被他托在手心的沙漏在午后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他伸手把沙漏翻转,里面正自上而下的沙子依然沿着原先的轨道逆着重力不紧不慢地流。

“原来不能逆转啊。”他自顾自笑,把沙漏重新摆正。

窗外泼进的阳光太过绚烂,艾伊斯眯着眼试图看清里面的流沙。

“运气不怎么样啊,这次我只能留十分钟。”萨尔尼抬起头,依然是真假难辨的轻快笑意,“好了,再见。”

话音尚未落定,最后一粒沙子流过细孔。

自天花板传来的巨大轰鸣转瞬间占据了全部的感官。艾伊斯死死盯着隔了几步远的人,那人只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抬起一只手向她示意告别。

下一个瞬间,轰塌的天花板连同轰然炸裂开来的烟尘一同掩埋了她所有的记忆。

她再睁眼时正是本应深眠的夜半时分,房间死寂一片。手表显示第八天。

她愣了一会,踹开被子不管不顾地翻身跳下了床,赤着脚飞快踏过冰凉的瓷砖地板与粗糙的水泥砂砾。风在夜色里浸得冰凉,透着她单薄的衣服直直刺进骨子里。她咬着牙埋头只是跑,浑然不理早已透进心底的冷。

她在完好无损的教学楼前停了下来。

夜空晴朗。她站在教学楼前,脚心的疼痛顺着神经一路往上攀爬,连同冰凉的夜色一道沉沉地压上她的肩膀。她想起世界崩塌前的那一个瞬间,有钢筋贯穿了他,有砖块砸中了自己。然而她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除了赤脚奔跑磨出的新伤以外,什么痕迹都没能留下。

除了记忆以外,我们还剩下什么?

她没有就此跪坐下去,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然后缓慢地,把脸埋进了手心。

许久她低低笑出了声。

“没关系,我一定能找到你的。”

因为时间已经再也不可能赋予我们任何变化。而找到你,一直是我此生最为自信的本能。

(第八天。萨尔尼你他妈就是个傻逼。等我下一次找到你吧。)

—— —— —— ——

故事冗长地颠倒。有时是三天,有时是三分钟,有时是三秒钟。曾有一次艾伊斯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周遭光景,沙漏便触动了下一次转移。

她站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周围人流汹涌,形同流沙。她试图逆流而去,然而最终茫然作罢。流沙绕过她的脚腕,在身后重新汇聚,掩埋她一路脚印。

人由时间组成,以记忆堆积,用死亡收尾……

生的反面即是死。而他们早已被死亡摒弃。

失去反面的正面,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曾经处于时间绝对的控制下时,时常怨恨光阴迅疾,冗长岁月只如白马过隙,眨眼不见。

然而失去了时间,还算是活着吗?

艾伊斯模模糊糊从梦中挣扎醒来。黏稠的梦境与冗长的现实融汇混杂,她几乎失去实感。天空与海域在地平线的尽头相拥,随即颠倒逆转,向着唯一的结局投去。喧嚣在黑暗中重新死寂,尘埃落定,她却找不到自己的尽头。

手表静静地放在床边的桌上,上面闪烁着的是从原世界带来的时间。

这是我存在的证明。这是我走过的时间。

我活着吗?

唯一可供确认的时间就像最后的绳索,她死死抓住,唯恐沉没后再无机会起身。

她拿过手表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定睛一看却是愣了片刻。

上面的时间停了。停在那天之后的第三十一天。

她迟缓地摁了摁手表侧面的按钮,毫无反应。

没有响应,没有回答。

(第三十一天。故事结束了。)

—— —— —— ——

日记的格式依然没有改变。没有日期没有年份,日记打头永远写着第几天。

“今天是第几天?可能是第一百四十三天吧。”

她略一斟酌,在纸上认认真真写下了第一百四十三天。不知被甩在哪个角落的手表依然停在第三十一天,而仅凭编造得出的数字在她笔下却笃定如同事实。

自欺欺人的梦境,甚至连被外力打碎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她自得其乐,仿佛这样便是抓住了那唯一的生机。

随机仍然是真正的随机。她盯着沙漏,在心里估摸着沙子的流动速度,大概要在这个世界里停留一年上下。算是微长的时间。

她在上课铃响起之前喝完了一盒奶茶,规规矩矩扔进了垃圾桶。在她转头的瞬间有谁擦肩而过,她抬头漫不经心地一瞥后重新低头。日子依旧死水无澜地拖,周遭人群如同沉沉浮浮的虚影般捉摸不定,沙子流泻缓慢却不容置疑。她偶尔躺在床上侧头盯着沙漏,突然屏住呼吸,在死寂中静止,如同一具尸体。

我仅仅是假装活着。我的心脏仍然跳动,我的呼吸仍然继续,然而我仅仅是假装活着。

她闭上了眼。

在那一年的最后终究是出了点事。班上不知为何突然暴起冲突,有谁咆哮着拿起椅子就要砸向对方。混乱与疲惫中有谁挥起了椅子,而她正在那轨道之上。正昏昏欲睡对此浑然不觉的艾伊斯在被牵连的最后一秒,瞥到有人冲上来挡住了那把椅子。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流程。老师过来,拉住打架的人,把伤员送去医疗室,安抚情绪,调查原因。她充耳不闻,定定地盯着那个帮她挡了一击的人。

一双异色瞳,单薄苍白的手腕,细碎的黑发。

她麻木而沉默地跟着他,看着他完成包扎,又起身走远。

“……我认识你……的吧?”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茫茫原野上怆然的孤魂般游离。

他回过头。

“我不知道。”她听见他的回答。

人由时间组成,以记忆堆积,用死亡收尾。

遗忘了时间,失去了死亡。

除了记忆之外,我们还剩下什么?

连记忆也开始流逝的时候,你是谁,我又是谁?

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该哭,然而没有眼泪。

那是茫茫时空中一次短暂的相遇,结束在梦境编造出的第一百七十四天。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向着同一个结局纵身扑去。他们每一次仓促的“下次见”,都成了命由天定的敷衍般的泡沫。

—— —— —— ——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至于她走过了多少平行的世界,见过了多少不同的时代,她无从算起,只是单纯觉得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早应死去。各个时间不同的时间有着不同的流速,如同乱流混杂的漩涡,将她不由分说地拖入了深海之中。

她驻足在世界中心,转身推开了花纹繁复的大门。世界最大的藏书阁里弥漫着烟尘的气息,无数死去的时间在此盘踞。她依稀记得这条路有那么一点眼熟,也许她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走在这条死寂的过道上,试图在厚重的史书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存放史书的区域需要在入口处签名。这种时间段大多不会有人选择来翻阅死气沉沉的史书,她在只有一名女子驻守的柜台处一笔一划别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太久没有握笔了,她捏着手腕想了想。纸上的名字极度陌生,如同一个新得到的代号。女子转过本子定定地看着签名,她放下笔转身准备离去。

有力道拉住了她的袖子,她转过头,看见一双震惊的眼睛。

“艾伊斯?”

她没有答话,一双死水无澜的眼睛直直看向对面。

是谁呢。她迟缓地想着。这个人是谁呢。对面的女子。或是自己。

“我……认得你。跟画像上差不多……不是巧合对吧?”

她麻木地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该回答,开口却只僵硬地啊了一声。

“已经是大浩劫的两百年之后了。”女子的声音逐渐嘶哑,“为什么你还活着,跟那时的年纪一模一样?”

大浩劫?

哦,那场阴影覆盖了她与他短暂人生的浩大战争。漫长的,耗掉了数个世纪与不计其数的生命的,战争。

一场永远不合时宜的浩劫。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书架,突兀地回忆起上次自己的手指抚过史书时厚重的苍凉感。曾经炮火轰鸣腥风血雨,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收敛为例行公事的文字,心甘情愿被禁锢在狭小的纸页之上,犹自沉默。功勋辉煌的名字与死亡并列,掩埋在单薄干燥的叙述下。

自己这一次回到了原来世界的两百年后。她突然想笑,缓慢地回想起不知多久以前她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大浩劫后的一千年。

“史书记载了你的事迹。唯一一个能与他的名字并排一起的人只有你,永远都只有你。你知道自己创下了多大的荣光吗?”

对面女子的激动情绪如同断在了半空,没有一丝半毫能传达于她。荣光?这是一个陌生的词语,不管是在这漫长的旅行中,还是在那依然模糊的陈旧过往中。她回想起来只有一片浮游的灰暗,硝烟的颜色,掩过了整个天际。

战争永远无法与荣光联系在一起。

“史书记下了你的名字,你已经是永垂不朽的存在了。”

我已永垂不朽?如果是说不得解脱的自己,那倒是个颇为恰当的讽刺。可那是谁呢。艾伊斯,大浩劫的功勋者。那是谁呢。

“可我已经死了。”

女子被她突兀的回答噎得震惊地抬起头,只见一双枯井般干涸的眼睛冷冷地瞥向自己。她细微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史书只能记录已经死掉的时间与记忆而已……没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

时间也好,记忆也好,死亡也好。

她转过了身。

我的名字,他的名字。并列的。

可与我们共同并排的,拦在我们中间的,还有时间。

我本以为我已从流沙中彻底挣脱,然而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模糊地意识到,我的奔波跋涉从头到尾都只是流沙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流沙早已没过我的头顶,而我浑然不觉。

(第一千零三十七天。她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史书,史书把时间碾成的尸体做成标本。可是这个名字是谁呢。她是谁呢。)

(第三千一百一十二天。她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史书,基于时间而命名的永垂不朽终是笑谈。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中,谁人名字并列,无上光荣。流沙漫过头顶,拥抱生命,随即抹杀存在。)

—— —— —— ——

门响了两声。

女子愕然抬头,灯火在天蓝色的瞳孔中茫茫流转,直到门再次被敲响。

“啊,请进。”

少年轻手轻脚推开门,走进来。

“已经看到这里了啊。”他瞥见女子手中的本子,眨了眨眼并未多作发言。

大概他已经翻过太多,太多次了。

“本来一直都是用‘我’作为第一人称的,毕竟是日记。”女子捋过长发,无意识地梳理着交缠的发梢,“从某一天开始,就变成了第三人称‘她’。”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连自己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吧。”少年在明明灭灭的光中扬起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嘴角不带笑意地挑了挑。“真可悲。”

“那你呢?”女子手下翻过一页,状似无心,没抬头看他,“你记得她吗?”

这回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扬起的脖颈形成了一道倔强的弧线,攥成拳的手指骨节泛白。

“……记得。”

女子抬头,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我记得。”仿佛要否定掉那点质疑,少年加重力道咬牙又重复了一遍。

女子耸肩,抱歉般歪头笑了笑,随即低头继续翻看。

人类一直都是这样。

以为轻描淡写的痕迹,却偏撕心裂肺地记了一路。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却在不知不觉里无影无踪。

“我也……已经不算是人们所说的人类了吧。”

少年轻声开口,更像是自言自语。女子没有接话,两人便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各自寂静。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雪暴已经停了。女子把少年送到了港口,连同一点干粮。

“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小心不要着凉了。”她想起一句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你简直像我妈。”少年哭笑不得,胡乱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对面。十六七岁的少年,被略微折起的袖口里露出半截骨节清晰的手腕,细碎的黑发下是尚且稚嫩柔软的眉眼,一双异色瞳被掩在低头时发梢掠下的阴影中。他站在周遭串流交错的人群中,身形单薄瘦削。

人潮开始涌动,他扣好背包,最后扫视一遍之后单手一扯背在身后。

“谢谢。”他抬起头,“我先走了,再见。”

雪暴后的天空仍然阴沉,然而她还是下意识眯起了眼。她弯起嘴角,不经束缚的长发被突然的大风拍乱,往脸上一糊。

她置若罔闻,抬起手。

“下次见。”

—— —— —— ——

艾伊斯一开始踏上她的旅程时,常年被禁锢在硝烟灰霾中的她借由转移看见了许多未曾见过的惊艳光景。吟游诗人的传说,泄出第一缕金色的地平线,尖顶高耸的钟楼,溶于大海的云天,窗棂上的皑皑新雪。

她把世界尽收眼底。

“我想把这一切都给你看。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想给你。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到你,所以只能用叙述的方式记下来。”

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与眼底攒下的光景一并积年累月在心里随着时间腐烂,她记得她一直很想告诉绝望的他,这个世界有美好的光,真的有。她想给他看一片更漂亮的天,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去做,你想逃避的现实我来撑。

她渴望改变。在没有约束没有禁锢的新世界中。

可是到头来十六岁的艾伊斯还是十六岁的艾伊斯,怕生敏感胆子小迷路还会哭的艾伊斯。她颓然。后来她约是想起来了,被剥夺了时间的她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她什么都给不了。

于是她放弃了。

每个世界的停留时间平均在半年到一年之间。她以十六岁的姿态来到这个极北边缘的僻静小镇时,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呆多久。呆多久都无所谓。

而这一次的时间,是七年。

她也不会想到,这七年间她确确实实地长大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

她渴望改变的时候,她没有做到。

她没想过会改变的时候,一切都在变化。

她终于反应过来,所谓的永不改变,是指在不同世界的辗转中。即使她成功长到了二十二岁,在这七年结束后的下一个世界里,她依然还是十六岁的艾伊斯。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她在寂静偏僻的小镇中住了下来,几经波折在十八岁时于小镇边缘建起了这家小小的木制品店。想也知道并无多少客流,然而她更倾向于自娱自乐。她向来畏寒,在雪暴中擅自把暖气拉的极高,再捧一杯热奶绿在手里,嗅着店里弥漫的木质的清冽气息就悠悠过了一天。

她有时候回望,总在想自己曾经遗忘的一切。这是她渴望的现实,即使前路不清过往缺失也无法改变的安谧生活。

如果我有机会遇见我所遗忘的,被埋没于流沙洪荒之中的一切。

她在一个常见的雪暴天气,透过玻璃看见街上面容被掩于兜帽之中的瘦削少年。没有本地人会在这种天气还光明正大毫不畏惧地站在天穹下,所以她第一反应便是旅者。

她没有犹豫,开门顶着凛风步步走去,如同过往无数逆行流沙的时刻一样艰难地走到少年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安静地笑了。

—— —— —— ——

我想过很多。

比如曾经的我们,比如未来的我们。

时间与距离是改变的罪魁祸首,那么不受时间约束的我们,到底是怎样的呢。

曾经的我们皆是边缘破碎的半圆,锋利不敛却彼此契合。而在漫长的分离中,两个半圆分别被流沙细细打磨,抚平了那些血迹陈旧的棱角。

可是我们却已大相径庭。

你曾听过何处吟唱般自由的风,我曾见过哪里惊艳绚烂的天际。你曾披过哪日加冕般的光辉,我曾听闻何时代代传颂的故事。

时间太远空白太长,流沙中颠覆翻转的灵魂无处着落。

你看,你也已经开始了遗忘。你在寻找着的是我,然而即使我已站在你的面前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你记忆里的我手表不离身,头发不束起来就焦躁,奶茶是至高无上的信仰,仿佛永远不知道要如何弯起一个柔和的笑。

可那是谁呢。

双向错失。

奶绿也很好喝,可是已经没有必要告诉你了。

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我还活着,我不可能死去,然而你已经不可能再找到我了。

半圆早已无法契合。

同样的,对我来说你也是这样的存在。

寻找彼此的旅程永远没有尽头,然而故事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结束了。

—— —— —— ——

“你的灵魂只是匆忙流沙中的一粒,疲于奔命终日怆惶。未曾想沙漏翻转又轮回,世事循环如斯。你自认遗世独立,殊不知从未逃离俗套,不过如此。”

“这里是日记的最后一页。”

“你后悔吗?”

——END——

时间轴:

第零天(现实死亡)→第七天(旅行开始,失去死亡)→第八天(第一次重遇萨尔尼,萨尔尼开始旅行)→第三十一天(手表时间停止,失去时间)→第一百四十三天-第一百七十四天(重遇萨尔尼,失去记忆)→第一千零三十七天(第一次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史书)→第三千一百一十二天(第二次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史书)→本文时间(重遇萨尔尼,七年周期结束)

✑是吧,写得蛮乱的,见谅哈。消耗了相当多的时间与精力,实在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撑起这样一个故事,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方法,从构思成型到正式写完耗时四个月。

✑不知道大家是如何理解这个故事的,对我来说这故事完成了一个多年来的构思,能写完就足够啦。

✑十分感谢看到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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