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糖_Laurant

要听我讲故事吗?
每天都想成为葡萄糖。
原创主,有同人。

融雪

非常感谢燎酱没有因为我拖稿把我打死(鞠躬 祝食用愉快✧⁺⸜(●˙▾˙●)⸝⁺✧

水中脊:


 与 伊诺@北境霜锁 的联文,安利一下这位,文笔炒鸡好,BE写的尤其棒!她关于阴阳师的脑洞让我哈了半天。




————————————


酥阖

<<<<<<<



平安京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雪花吻得太深,“咔嚓”一声压落了细小的树枝,于是所有寒冷的空气噼里啪啦地炸开,炸出整个冬日库存的朔风。



灯笼鬼一边嚷着一边从走廊掠过,漏风的空洞中火星噼里啪啦地往外迸射:“穿好外套!小心着凉!”



帚神把雪扫在一起,试图垒成一个雪人,兴奋的情绪在其他帚神中间点燃,于是它们都加入了堆雪人的队伍。忽然有一只帚神注意到了呆在树下的我,将一个雪球砸到我脚前试图引起我的注意:“雪女,一起来玩啊。”

 

虽然很拂它面子,我还是怀着歉意摇摇头拒绝了它。



我不太能理解那种发酵的狂热,雪女本是世间怨气与风雪的集合,如若我愿意自然能挥挥手招来一片暴风雪。妖怪的生命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等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差点撞上一个男人。



那是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



记忆里雪花胡乱地把他的眉眼抹花,于是他的眼波流转、他的三千如雪丝,都如同镜子上氤氲的水汽,变得模糊起来。



我只记得他薄薄的朱唇抿紧,像是雪下红梅。



是的,雪下红梅,整个冬天里最炽烈也最鲜艳的色彩。

 

后来我在一间生起火炉的屋子里看见了萤小草,她蜷在角落里紧紧抱着那朵毛茸茸的蒲公英睡得安稳。

 

对于草妖来说,冬天最是难熬,离火炉太近也许会被灼伤,离火炉太远又会在北风的威势下被冻得冰凉。

 

我走过去为她盖上一件羽织,她悠悠转醒,蒙着薄薄一层水雾的眼睛清亮澄澈。

 

我虽然叫她萤小草,但她已然是一个五星级的式神了,平安世界流传着许多关于她的故事,比如单挑八歧大蛇,比如在斗技的最后力挽狂澜打败了对方六人。这些故事被神化的痕迹太严重,像是浮动着金灿灿的光晕,虽然看起来耀眼又美丽,可是距离太遥远,那不是我认识的莹小草。

 

我认识的萤小草,不过就是个温婉动人的小姑娘,会细心为人疗伤,也会因为受了伤而偷偷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抹眼泪。



我问萤小草,为什么晴明大人会出现在这偏僻的东院。



萤小草攥紧了我的手抵住她的额头,力道很大,让我产生了她怕我突然消失不见的错觉:“他是来带走一只帚神给阎魔大人作为升星材料的。这里的式神……除了你我,都是升星的材料啊。”



我的手骤然一抖。



我忽然理解了那种狂热,等到下一个冬季雪花绽放的时候,庭院里哪里都不能再寻到帚神它们的身影了。



当然,新来的帚神会填补它们的空缺,代替他们继续保持庭院的清洁,谁都不会为它们的消失而扼腕叹息。



我以为我会在这偏僻的东院度过余生,但没有想到没过多久我就去了前院居住。



前院,那里是主力式神们居住的地方。



冬天死去,春天从柳树抽出的嫩芽里重获新生,庭院里的式神来来往往,不断有高阶的式神入住,不断有低阶的式神消失,也许用“消失”这个词并不恰当,他们并没有不见,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融入了主力式神的体内。

 

我来到前院的第二天,晴明大人就托萤小草送来了觉醒的材料。既然已经觉醒,我就不会被当作升星的材料喂掉,可是也只是觉醒罢了,我的等级一直未变,这让我非常困惑,我不明白晴明大人的用意。

 

有一天我照例坐在走廊上发呆的时候,突然有一阵阴影笼罩了我,我抬起头发现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子冲我笑着。

 

她说:“我叫觉,看你整天在这里发呆,不如跟我一起去庭院里到处逛逛。”

 

她没有等到我回答就把我一把拉了起来,我们踩过青草丛生的土地,她来到池塘旁边调侃着河童,直到河童在鲤鱼精面前羞红了脸,一头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湿了她的头发,她一边做出很凶的样子训斥河童,一边偷偷露出计划得逞的微笑。

 

她学着清姬的样子吸过烟斗,然后猝不及防地咳出了眼泪,看着她碎在眼角的淋漓泪光,我忽然觉得她那凶恶的表情也变得可爱起来。

 

她偷过鬼使白的包子,摆弄着上面的蝴蝶结,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它一把丢开,在爆炸产生的巨大烟火下我慌忙地把她护在身下,她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不会管我呢,明明之前对我做的事情一点反应都没有。”

 

像烟花那样灿烂而耀眼的笑容。



身处庭院之中,似乎时间也随着树影被拉长,渐渐变成浩如烟海的模样。然而只是因为太过无聊,空虚填充进了时光里,才会让它膨胀,挤压得我喘不过气。



与觉相处的日子里,这份空虚被填补,我也不再似被重物碾压。

 

诚然,她做了太多我不敢做的事情,说是为了明哲保身也好,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去做,但我又不是完全没有兴趣,最好的办法便是做个旁观者。

 

如果说萤小草是温和的月光,那么她就像是明亮的星辰,总有办法把人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去。

 

直到那一天,她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进了一个小房间,据说这个房间是晴明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许别人进去的。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想象中的惊天秘密,只是找到了一个木头做的箱子。

 

箱子的外面很干净,想必晴明大人时常擦拭它,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打开了箱子。

 

里面有一套以蓝白红三色为主色调的和服,我将它拿了出来,它在空气里舒展身子,那个瞬间“想要穿上它”这样的念头占据了我的脑海。人也好,妖怪也好,对美丽的事物总是有着本能的向往,于是我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头饰。

 

觉双手捂住了嘴,我听见了她声音里的惊讶:“天啊!这衣服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样!”

 

的确,尺寸相当合适。

 

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巧合吗?难道我之前认识晴明大人吗?

 

怪异的感觉慢慢从我心底溢出,占据了我的血管,我感到莫名的恐慌,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放回原位,拉着觉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

 

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逃,我要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件诡异的衣服。

 

“喂,你干嘛突然就跑了啊?停下来,啊!”

 

我们在转角撞上了晴明大人。

 

他看见我们脸上盛满的慌乱,再望了望那间未完全阖上的大门,我想他心中已经了然。

 

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而我和觉低垂着头跑开了,我无法直视晴明大人的眼睛,明明他将我接到了前院、还给我觉醒,而我却用触犯他的禁忌来“回报”这份恩情。

 

那之后没多久,我听说了觉被当成了鬼使黑的升星材料。

 

耀眼的、独一无二的星辰陨落了,她的光芒太过短暂,还不够照亮我就已经逝去。



你见过藏在黑夜斗篷里却不小心漏进了几束微光的森林吗?正是因为那些微光,才让黑暗显得更深啊。



所以那样短暂的、微弱的光,只会让孤独更加冰冷,让黑暗更加深邃。

 

忽然就想起了鬼使黑帮鬼使白寻找包子时焦急的样子,觉她曾经因为看见了鬼使黑那样的表情而笑得前仰后合。如今她偷走鬼使白的包子这一行为遭到了代价更为惨痛的“报应”。



啊抱歉,用“报应”这样的字眼是否太过冷血?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为恰当的字眼来形容这一荒唐的结局,况且雪女本身就是冷的啊。

 

眼角忽然就有冰凉的液体滑过。



奇怪,雪女的体温本就足够冰冷,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寒冷程度上能够更胜一筹?

 

你见过雪女哭吗?我没有见过,以后也更不会见到。

 

后来萤小草听说了我们闯进那间屋子的事情,某天她风风火火地穿过了玄关,跑到了我面前。

 

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甚至有时候还会一蹦一跳的,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焦急的样子。

 

我以为她是要兴师问罪的,没想到她走过来抱紧了我,不顾我一身的寒冷,将头埋进了我的颈窝。

 

“雪女,雪女,雪女姐姐。”

 

她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悲切,仿佛正在呕出灵魂。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皮肤,竟有一瞬间让我觉得自己被灼伤。

 

果然,眼泪应该是温暖的,那上次那冰冷的液体绝对不会是眼泪。

 

“小觉……不,上一代的小觉,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哭声破坏了她话语的连续性,她抽抽搭搭地哭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手搭在她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然后她说:“你也是。”

 

当我明白她那句“你也是”指的是什么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伊诺

<<<<<<<



  下雪了。



  于我等草妖来说这确实是个难熬的季节,庭院里大小妖怪为遍地积雪欢欣雀跃时我只敢把双手紧紧拢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穿过中庭来,在寒冷缠住我的脚步前小步跑过开开合合的无数房门。我有自信说得来这庭院自安倍晴明大人来后所发生的大部分故事,诸如那闲置的房间里曾经住过怎样的妖怪,这紧闭的门扉里又封存着何等的过往。



  有只灯笼鬼瞥见我匆匆跑过的身影,挣脱玩雪的大部队朝我这边冲来,我一个停驻它差点直栽到墙上去。它吊着长长的火舌转身往我身上凑来,嗷嗷叫着说来玩雪嘛萤草来玩雪嘛。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为它解释,对于适合在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里活动的草妖来说那一地霜雪的杀伤力有多大。它睁着茫然的眼睛半懂不懂地嗷了一声,半晌又唰地转身窜回已经堆出半坨雪人的中庭里挤了个位置重新玩了起来。烧灼的烛火温度显然惊化了寒冷的精灵,立马就有三两只帚神哇哇叫着把它撵得满地逃窜去了。



  这是每年都会发生的光景。我的目光随灯笼鬼越过大半个中庭,瞥见端坐在树下的女子。有只帚神欢快地扑过去向她发起了邀请,她只不置一词地摇头婉拒。雪花在她裸露的冰冷皮肤上久久停驻,浑然一体。



  我收回了目光。手肘碰到身侧紧闭的门扉上被这低温同化的门环,激得我猛收回手去,又暗自笑自己大惊小怪。萤草一族的名声在平安京长盛不衰,踏着麒麟一族战败的躯体又击落了骄傲昂首的八岐大蛇,直教它数个头都服服帖帖地抵在地上。而那些过于耀眼的传说流遍整个平安京后在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也不过如此,日日蹲在这偏僻的东院里看着各式生命短暂的小妖怪在不识愁滋味的玩闹中燃烧它们所剩无几的时光,为了躲避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而足不出户日日守在炉火边,错觉自己也要在这心照不宣的折磨中停下脚步。



  也许总有一天我也会搬进主力式神所居住的前院,但我慢慢意识到我正在对这件事失去期待。



  我推开房门时猛地来了阵大风,沿着门缝把还未熄尽的柴火与我一同扯得发抖。恍惚间有个声音叹息似的在耳际悠悠响起,与这漫天飞雪不动声色地拥在一块。



  萤小草呀。



  我猛地扭头,身侧空无一人。目光的尽头是缀着铜环的门扉,我知道它如今已经冷成了近似于冰的模样。然而在更早些的时候它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在我能肆无忌惮抱着满怀花草笑着穿过中庭时,在我朝那樱花烂漫下的身影投去惊艳的目光时,在一只冰冷的手牵着我走过熟稔于心的路时。



  而那一切都成了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还有另一人,正作为这偌大庭院的主人端坐在何处,我所不及的何处。



  我猛地觉得寂寞。



  萤小草呀。



  那声音又轻声念着我的名字,凉薄锋利的声线尾音却偏生带了点叹息似的柔和。



  你本不是如此的。



  我眼底猛地泛起滚烫的热度。



  ……我知道。雪女姐姐,我还记得的。



  那声音沉寂似的随着风停又消逝了,而我轻轻抬手把一方寒冷的空气拢进手心,就像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 —— —— ——



  “你是打算睡到何时?”



  我惊醒似的睁开眼,本只有我独自一人的树荫下已经多了个红发的少女。她的眉目间尽是惰于打磨的张扬,见我睁眼便得意似的扬起了嘴角。她正把一柄看起来异常有杀伤力的狼牙棒扛在肩上——至少比被我抱在怀中的蒲公英看来要有杀伤力得多。我下意识尖叫一声,忙狼狈地翻身往后退去。



  她好笑地看了我片刻,哈哈大笑着顺势抄起狼牙棒张牙舞爪吓唬我,“你胆子可真小。”



  我缓慢地反应过来她并没有恶意,赶紧把双手拢在身前试图道歉。她也根本不在乎这段小插曲,拿狼牙棒指着不远处的中庭说又到扫院子的时间了,晴明大人的小纸人已经手牵着手牵着手牵着手开始封锁现场,东院的帚神开始七扭八歪走形式地列起了队准备打扫。正躺在中庭里享受时光的她被一众小纸人毫不留情地抬起来扔了出来。



  “……晴明大人的纸人们原来还能做到这种事情啊。”



  她气急似的在半空里挥了挥手,“哼,要不是因为那是晴明大人的随身式神们,我非把它们个个撕成碎片不可。”



  我微弱地缩了缩脖子。女孩子讲话不可以这么粗鲁。



  她说她叫觉,我便试探性地唤了她一声小觉。她像是被这种过分亲昵柔软的称呼唬了一跳似的扭头看我,半晌又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我还以为你似传闻里的萤草一族一般热爱见死不救,独自一人便能大杀四方端取胜利呢。”她好奇地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我,狼牙棒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她的手心。她正想接着说下去,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随即笑容更盛,“……你看我这个动作是不是很像晴明大人?”



  我还来不及解释传闻与真相的差距,便被她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噎得一怔。我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半晌心照不宣地在盛夏的树荫里放声笑了起来。



  笑完后她提着狼牙棒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草叶便伸出手想来拉我。



  “我看你也不过一介平凡的小姑娘,还一惊一乍的如此胆小。走吧,我带你玩去。”



  —— —— —— ——



  我名萤草。族里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的无谓存在。



  在我于那阵中睁开眼之时,正值平安京里关于萤草一族的神话恰恰开始流传。三千如雪丝的大人合扇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眼角缀了抹动人心魄的媚红。他沉思似的盯着我瞧,直唬得我后背生生起了层白毛汗。



  “萤草吗。”他最终释然似的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端坐的女子,后者冰肌玉骨的冷峭面容平白为这室内捎了几分寒意。她会意似的颔首,起身示意我随她走。



  我茫然地坐在阵中央,一颗心脏慌慌地悬在半空没着没落。那位大人许是意识到我的无措,安抚似的朝我笑了。



  “不必惶恐,跟雪女去吧。”他沉声道,“她会好好带你的。”



  于是我的手心里便多了一只冰冷的手。



  那时正是春寒料峭最后挣扎的尾声,她拉我走出一段路还是犹豫着弯下腰来问我冷不冷,草妖一族对寒冷约莫是没什么抗性吧。我怔了片刻便扑哧笑了,染着笑意朗声回答说萤草一族可是能独自把大妖掀翻在地的,哪会怕这区区寒意。



  她没接话,我便顺嘴接起了近日平安京流传的事迹。只管搂着蒲公英沉迷输出的萤草,身后队友尸横遍野也能泰然自若的萤草,孤身一人便能去往无数地方的萤草。



  身后谁都没有的萤草。



  她便淡淡瞥我一眼,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我自知失言,赶紧又撒手一把抱住她冰凉的手臂摩挲,笑道雪女姐姐冷不冷呢,我给你暖暖。她嘴上轻声说着冰暖了可是要化的,可到底也没甩开我的手。



  萤小草呀。



  你若要一段平凡安好的时光,我便候在你身前替你挡了风霜雪雨。



  你若要如你族一样往上走去,我便撑在你身后作你最初的向导与最后的台阶。



  —— —— —— ——



  庭院里的樱花开时,我穿过庭廊,瞥见树下的她,还有那位大人。



  那时我初次瞥见那身蓝白红三色的和服,落了些缤纷的樱色,动人心魄的美。而那位大人站在她身旁说着些什么,见她微微侧首细细地听,末了顿了顿捧场似的悄悄弯了嘴角。



  于是我便想,晴明大人的身边若要占一个位置,那必定是她的了。谁都争不得抢不去,因为她是美得此等惊心动魄,也因为她是他起步的最初,正如我起步的最初也是她。安倍晴明大人于我向来是如此遥不可及的位置,我们所有的交集都停留在各式战局与庭院里的匆匆错身。而我却因这樱花树下深深的一瞥,对那位大人猛地多了份共情似的理解。



  我是如此地重视着她,他也是如此地重视着她。我安心地眯起眼,搂着蒲公英摸到墙根去轻快地跑开。



  便就此下去,直到永恒也未尝不可呀。





伊诺

<<<<<<



  那日风正萧索。他抬起头来与我目光交汇时微冷的空气都滞钝起来。



  一个人类。有着不可思议的气息。



  我低下头来,瞥见悬浮的脚尖下正是光芒尚未散尽的阵法。只有他一人端端坐在阵旁,眼角一抹妖冶的媚红与他微扬的鲜红唇角相映成趣,像是灼热的火星猛地撞进我心里。



  “你好。”他像是笑了,折扇轻磕着手心,“一位冬天来的小姐。” 



  他的笑与那双眸子里潋滟的光华一样都被我归入了不可理解的范畴。人类总是如此令人不安的生物,比如现在,当我对这个称呼蹙起眉头显出几分不解时他便微微倾过身来,出口的话却是如此不可理喻。



  雪女,你可愿为我讲一个故事?



  我便把眉头蹙的更深了些。



  面前这人的名号在妖界流传得太盛了些,风捎着那越发脱离现实的名气连封了雪的深山也能吹入。他也许是残暴的,也许是强大的,也许是淡漠的,也许是坚决的。



  却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眯着一双狭长的眼向我索要一个故事。



  我没什么可讲的故事,安倍晴明大人。



  我便如此答了打发他,并问我是否可以走了。他便真正笑了起来,折扇一合在手心里定住。



  你的房间就在这里出门左转,第二间便是了。以后的日子便多指教了。



  我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他随手往炉里添了些干柴,火焰立马迫不及待地舔舐而来。我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灼烈的温度,这让我有种面对人类时不可掌控的不安感。它们不像冰雪一样稳定而坚硬,像是不可捉摸的风一样漂浮,却又能带来确凿的伤痛。



  人类大多是畏寒的吧。我便随后转身携了一身寒气出门去了。



  —— —— —— ——



  他分给我的居室显然事先打扫过了,算不得窗明几净也算得上整洁不乱。气温回暖的午后里我便伏在一方小桌上,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时光。那个男人召唤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升级,然后打回一堆材料,升星,变强,为了这一切我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为他服务。总有些妖怪是乐意这桩买卖的,近乎凝固的漫长生命里需要一个追逐的目标,而我对此毫无期待。



  我在等什么呢,在夏天里等冬天,在冬天里等雪,在雪里等下一场雪,然后迎来下一个轮回。我在庭院里看见了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而我再没等到安倍晴明的下一个照面。



  下一个日落时有谁敲了门,长得像个扫把的妖怪语句间带着不明不白的大舌音,指着我的房间问我要不要打扫。我便想起曾在一个满地落叶的午后见他独自在院子里东转西攒地忙活,于是倚着桌子问他你是哪里来的扫把精么?他便气呼呼地跳着脚声称自己是高贵的帚神,才不是什么扫把精。



  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吧叽?他骄傲地挺着肚子在我房间里转悠,我跟你说我可是晴明大人的御用帚神!就是传说中的五星帚神你懂吗啪!



  我哑然,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没接话,他便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在我房间里忙得兢兢业业,创造了一个窗明几净的奇迹。



  我也只能这么扫扫地啦咕。他咂着嘴语气里七分自满三分失落。最近平安京乱的很啊,这庭院里能帮上他忙的估计也就小姑娘你啦噜。好好干啊,晴明大人可关心你了咩,你以后回来的时候我保证给你把房间扫的干干净净的哈。



  我想告诉他我不懂人类,我想告诉他所谓不太平能带来的威胁只局限于家在平安京的人与妖,我还想告诉他人类的体温对倚冬而生的雪妖来说无异于一剂毒药。可我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如此看着他摇摇摆摆走出门外去寻找下一个该清扫的地盘了。



  我期待吗?不期待。



  我只是感兴趣,这个人在我漫长寒凉的生命中到底会占据一个怎样的位置。也许这段时光会在一切成灰时成为一个故事,在我归去等雪时拿出来一遍遍琢磨所谓人心到底是什么。



  安倍晴明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平安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他睫羽染霜,一头银发被染的灰白,斜入眼角的一抹媚红在寒冷的天地间烧起一星惊心动魄的温度。 



  我拉开了门,内外双重的寒气应声同时卷携着沙似的雪粒纷纷扰扰往他身上压去。他的模样看起来有那么一丝狼狈,随即在他合起一柄折扇时消失无踪。



  雪女,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轻声唤我,朱唇微启,语气与他那日向我索要一个故事时如出一辙的平稳。而四平八稳站在原地的我却猛地觉出了慌,如同猝不及防一脚踩空时心脏被猛然捏住的无措。



  阴阳师身边果真不能没有式神啊。虽说这算是勉强了你,然而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扬起嘴角笑起来,那一瞬狼狈流于无痕。他站在漫天大雪中,在积了雪的枝头不堪重负崩溃之前等待我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来助他度过初冬的如履薄冰。



  为何偏生是我?冰雪是无法前进的。它们永远只能沉默而坚定地固守一方,却没有朝着光芒前进的勇气。



  我有千般质问的理由,而我却没能开口。对我来说索要回答这件事本身便是一种极其严酷的挑战,我没有承受的勇气。于是我便说,好吧。



  那好吧。随你。



  我懂冰雪的坚守与固执,因为我生于冬天,也终将归于冬天。我不懂人类的心与感情,因为它们有着与我熟知的截然相反的温度,若干年前从我第一次触及起我便知道我是必定输的。



  他眼里的希冀与期待一点点亮起来,像是灌进恰到好处的空气,半毁的柴火流星似的明亮地烧灼起来。我的脊背不动声色地窜进一缕细弱的刺痛,想要后退时却发现我常伏着的那方小桌抵住了我的退路。



  我果然输了。



  —— —— —— ——



  一人一妖面面相觑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我便重新看见了那个泛着光芒的法阵,晴明大人闭着眼以笔在蓝色的符纸上念念有词地游走着,最后一声怒喝把符纸往阵中心压去。我托着腮在一旁观望,恍然间法阵光华大盛时想起自己初次出现在这庭院时,仿佛也像是颇久以前的事情了。蝶影纷纷然在居室里绕了三两圈后一头扎进阵中,噗呲一声轻响后阵中凭空多出个惶恐的少女。



  她睁着浑圆而湿润的眼睛,惶惶然地环视着这圈人。晴明大人的眼神极深,细细地像要把她盯穿了似的瞧着。萤草。这约莫是这小姑娘的名字了,我便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她与我显然是极不一样的,比如前些时候才被晴明大人盯得眼圈都快要泛起红来,转头又被那人一个弯起的笑意平白抚下了初来乍到的不安。她随了我出门走进冷风中去,一步一个脚印亦步亦趋地抱着我的手臂跟在我身后。



  她看起来仍是不安的,于是我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止一次见过晴明大人这么对待神乐大人,也并不确认这样是否能起到些微作用。毕竟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



  她便怔了怔安心似的抬头朝我笑了,一瞬间眸子灿若星辰。她怀里的蒲公英随着她雀跃的脚步在微冷的风里摇曳起来,我便领在她身前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替她挡了大半寒风。



 —— —— —— ——



  日出日落,斗转星移。



  我等仍追随于晴明大人身边在平安京里忙于镇压四方动乱,随着我等的成长战斗也终于没了当初那份举步维艰。我仍记得当初这庭院里只有我与晴明大人时一人一妖被八岐大蛇一个昂首便击碎了最后的护盾甩至角落,而如今小姑娘们笑笑闹闹地聊着天便轻而易举地教那数个蛇首都服服帖帖地伏在地面认了输。我开始唤她萤小草,口吻仍是淡淡凉凉的无甚波动,而她总会往我身旁贴过来仰着脸朝我一笑。她愈发地强了,与外头盛传的萤草一族强大的潜能所吻合,她约莫并没意识到她本该只是个被人护在身后的温软的治疗角色,而不是一扬蒲公英巧笑倩兮间便取掉大蛇最后性命的前锋。



  她终于不是个只会扯着我冰凉的衣角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了。



  冬天过去了。



  庭院里的樱花恣意绚烂地开了,一树缤纷夺目的春光随风缀着这庭院也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惹人快乐。抱着我的手臂跟在我身后的萤小草进门时一声欢呼,樱花都开啦,便放开我笑着轻轻快快往前跑去。她的脚步总是如此,又轻又快活,仿佛前方总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在等着。我便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欢呼雀跃地远去,半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神乐大人。



  “随我来吧。”她轻声说,“晴明大人给你的礼物。”



  而她把怀里扁平的袋子摊给我看时里面竟是一套和服。她悄悄把我拉进屋里去手法娴熟地替我摆弄,绸带绕过身侧一个轻巧的结,随风往后扬去的裙摆,扯着双色的细绳缀在心口的蝶翼状的缎,鬓角的发饰挂着小小的铃铛一步一摇。



  她看起来像是非常满意,稚嫩的脸颊上都飞起了两朵兴奋的红晕。她拽着我的手啪嗒啪嗒把我拉到庭院里去,风挟着零落的樱花瓣猛地朝我吹来,我便在那间隙里看见端立树下的晴明大人挺拔而利落的背影。



  神乐大人转身跑开,只留我怔怔留在原地。过于突兀的木履响动引得晴明大人也回头朝这方看来,那习惯性的笑意猛地凝滞在惊诧的神色中。



  我想转身便走。



  他的神情一变,赶紧出声招呼我回来。我不情不愿地踩着木履浮空飘到他身前去,在他身前乖乖落了地。



  “……不曾想神乐竟把这套衣服给翻了出来……我都快要忘了……”他喃喃半晌,我只拿眼静静地盯着他。他脸上是温润的笑意,像是对我略显冷硬的眼神毫无知觉似的双眼盛着沉沉的的温和。那样的神情几乎无时无刻不挂在他脸上,水似的把对方拥在怀中的不动声色的柔和,谁都不忍沉下力气推开的态度。“合身吗?”



  我点点头。



  “毕竟这是按着你的尺寸订做的。”他伸手抚了一把悬在风里的袖角,“料子也是上好的。”



  他像是在等我说什么。我歪头想了片刻,便随着心口蔓延的温热感轻声答了句我很喜欢。我俩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凝滞了片刻,只有樱花纷纷扰扰地在我等头顶上开得灿烂美好。



  雪女,我有话对你说。



  我便忽地笑了出声。心口的温热愈演愈烈,缓慢地把我灼得发烫发疼。人类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温度呢?我至今仍是不懂。头顶的日光,正在飞落的樱花,掠过鬓角铃铛的风,远处热热闹闹的笑闹。



  这些终是不属于我的。



  我知道,你不必勉强往下说。我仰起脸来轻声接了他的话,嘴角还噙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笑意。是萤小草对吧?她也是时候朝五星升去了。



  他怔了怔,被戳中心事似的面露窘色。



  我如何能不知道呢?他的目光已经有多久没有落在我身上,他的夸奖总是朝着那些新来的孩子们,在我的暴风雪过后敌人仍能活动起来时他的眉目总会不动声色地皱紧。我知道我做的不够好,我也从未放弃过努力。



  直到萤小草松开我的手往前跑去的那一刻,我终是释然了。



  已经够了。冰雪是无法前进的。它们永远只能沉默而坚定地固守一方,却没有朝着光芒前进的勇气。你也已经放弃了我吧,不然怎会至于把本该给我的礼物遗忘在仓库的角落?



  他像是失去了辩驳的力气,最后沉默地别过了头。我瞥见他眼底错综复杂的神色,那是他藏在温润笑意之下来不及掩饰的恐惧与凉薄。



  晴明大人不是曾经向我索要一个故事吗。我现在便讲于你听,可还来得及?



  —— —— —— ——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肩头。那时的男人惶恐地颤抖着,为记忆的缺失而蜷紧了一颗心脏。雪花注视着他,像是下一秒便要消失似的摇曳,于是男人便安抚似的伸出了手,冰凉的手心把那雪花轻轻攥紧了。他的笑意与怀抱是如此温润,以至于竟可以假乱真。



  那浑身冰凉的血液一点点活泛起来了。他的笑意里开始多出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但他渐渐意识到,他终是要跨出去的。



  于是冬天过去了。



  雪花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燃烧至死。





酥阖

<<<<<<<



“晴明……晴明。”



我睁开眼睛,神乐的笑颜映入我的眼中。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摁了摁太阳穴随后昂起头。



正是春日,樱花开开谢谢零落枝头,阳光还未升温至灼热,笼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起母亲的怀抱。



大约是因为这样才不小心睡着的吧。



“只是乏了,坐下来歇息歇息,没想到竟睡着了。”



偷懒的阴阳师不是好的阴阳师,所以我立即对今天的行程进行了安排。



“姑获鸟你和座敷童子去加别的阴阳师的队伍,打御魂去。茨木你和神乐带上灯笼鬼和赤舌去打探索。”



“为什么又让吾带狗粮?”



“那些都是给你升六星用的,你不想拥有更强大的实力,等我抽到酒吞童子之后与他对战吗?”



茨木童子的眼里忽地一亮,一把扯过还愣着的灯笼鬼,于是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优美的焰流:“现在就走!”



只是他看不见,我用遮住纸扇遮住的那抹笑容。



我能不能抽出酒吞童子都是个未知数,但是你看有时候一个小小的谎言能省去多少麻烦?



让茨木童子升六星需要三百只二星的式神,于我而言,三百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我不在乎有多少式神会成为这中牺牲者。



弱肉强食,我只需要强者。



只是隐约记得,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樱花妖拉着桃花妖的手从我身后走过,她拾起一片落樱插在桃花妖头上,于是另一方红了脸与她打闹着,在打闹的间隙,她忽然冲我露出明晃晃的笑容:“晴明大人,在樱花树下可有做过美梦?”



美梦吗?



方才确实做了个梦,梦里我走在漫天风雪里,雪花落满肩头,像是有人环住我的脖子轻声呢喃。我不知方向,但似乎有人在引领我前行。



梦外是春日融融,但我竟莫名怀念梦中刺骨的寒冷。



雪……吗?



也许该去看看前些日子带到前院的雪女了。



这样想着我迈开了脚步,却在拐角撞上觉和雪女。



虽然雪女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我感觉到了她气息的紊乱,因为在她撞上我的那一瞬间,那些细碎的冰雪暴涨,似乎立刻就要将我洞穿。



“晴明……大人?!”



冰雪消融。



我正欲开口询问,却冷不防地看见她们身后十米左右那间未阖上的和室。



那间存放着月见之樱的和室。



我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当时我的脸色真的很难看,所以她们只是瞥了我一眼就慌忙地逃走了。



虽然逃跑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缓解尴尬。



最近怎么净是这样的事情?前几日我从博雅家回来,经过一条戾桥时有位老者忽然拉住我的袖子说:“晴明大人,勿忘初心呐……”



勿忘初心?



可笑,都道初心不曾忘,而初心又是何物?



我的初心就是在这平安京立足,我从未偏离这条道路。



————————



但是雪女的事情,确实搅得我心神不宁。



与雪女的故事要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早到记忆泛黄剥落,早到我仍有着一腔热血。



那时我因失去记忆而惶恐,但神乐柔软的手缩在我掌中,颤抖得厉害,于是我不得不隐藏起同样的恐慌。



我柔声对神乐说:“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纵然我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回了庭院之后我立刻着手开始召唤式神,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我起码还记得自保的方法。



阵法开始旋转,淡淡的光拖着细长的尾巴义无反顾地扎进阵法中央,于是在飞舞的蝴蝶中,我遇见了一位来自冬天的小姐。



我究竟能否依靠这坚固的冰雪站稳脚跟呢?



我的手中空空如也,未来的日子也许举步维艰。



帚神在我耳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说着什么新来的小姑娘在哪儿啊?晴明大人你可真有福气这么快就又有一个小姑娘了。



我问它为什么说又。



它说神乐大人不也是么?



于是我费尽心思跟它解释神乐与雪女的不同,它耷拉着那些支棱出来的竹枝,然后用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可是她们不都是属于晴明大人你的吗?”



“……你这么感兴趣不如自己去看看她,顺便帮她打扫打扫房间,让她好好休息。”我决定采用转移话题的战术,我未曾想到帚神居然这么难缠,是我之前低估了它。



“哎,好勒!我一定把晴明大人心意传递过去吧叽!”



帚神走了之后清净不少,偌大一个庭院里仅有五人,而此时神乐与小白已经入睡,又平添几分寂寞。夜凉如水,我想取酒暖暖身子,却突兀地想起如今我一无所有,走向酒窖的步子不由得一滞。



不但无人共饮,而且无酒可饮。



罢了,回去睡吧,明日还得去御魂二层试试水。



回去时我特意绕了远路去了雪女的房间,里面的光透过破掉一个洞的窗纸泄露出来,我看见帚神一边打扫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话,而雪女坐在床榻上盯着一豆灯火。



好像整个空荡冷清的庭院里忽地就有了暖意。



未来的日子里,请多多指教啊雪女。



第二日我孤身一人前往八岐大蛇所在之处,未曾想符咒对他不起作用,那一战我败得狼狈。



入家门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从侧门进去,尽管家中没有几个人,我仍是怕被别人看见的。



“晴明……?”



真不巧,还是没能躲过去。



我不知道神乐那一瞬间的心情如何,她跑来我跟前,木屐踏在地上的声音清脆空灵,却每一声都踏得我心中酸楚。



“晴明,你的帽子歪了。”



她努力踮起脚来摆正我的帽子,所以我才发现,我不仅是衣服破了,我的帽子也歪了,绑头发的带子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于是长发乱糟糟地垂了下来,还有一点耳发粘在带血的脸颊上。



神乐是个好孩子,她并未点破我的狼狈。



不晓得失忆前的我看见我如今这幅样子,会作何感想?



也许真的,没有式神的阴阳师什么都不是。



后来我于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向雪女伸出了手:“你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冬日的第一场雪下得真大啊,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我肩上,只等雪女一句拒绝就会压垮我的脊梁。



我何尝不想独当一面?只是如今的我并不具备这样的资格。



我错了,不是我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她握紧了我想抓紧救命稻草的那只手。



她原是往后退了几步,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退路,她盯了我好一阵,随后伸手拂去我肩头落雪,道了一声:“我答应你,你进来吧,对你们人类来说外面太冷了。”



都说冰雪苦寒,而对我来说,那日雪女握住我的手,是我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温暖。



再战八岐大蛇时终于有人与我并肩,雪女招来的冰雪将敌人冻结,于是我们跌跌撞撞地打到了八岐大蛇面前。



它金色的瞳仁猛地一缩,红色的信子在风里招摇,约莫是看见了来者是它的手下败将,它弓起的身子松弛下来,从它咧开的嘴里我读出了嘲弄的意味。



雪女的暴风雪无法将它冻结,只能慢慢和它耗,然而消耗战对我们最为不利。在八岐大蛇的攻势下我们节节败退,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女的伤口愈来愈多。



生性寒冷的雪女,连血液都落地成冰。那一地血红的霜花就想是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连带着在我心里也结成一道疤。



她本可以不用如此,若非遇上我这样无用的阴阳师,她也不必遭此劫难。



“消耗战对我们毫无益处,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她迎上前去,为我挡住前方滔天风浪。



“你回来!”我抓住她的袖子,用力将她扯了回来。她大概也没有想到我能爆发出那样的力量,吃惊之余脚步不稳,竟一下栽倒在我的怀里。



我已然顾不得怀中冰凉,结印的瞬间言灵·守的结界张开,结界的力量太过薄弱,八岐大蛇只是一击就将它击碎,被冲击波及的我们撞在后方的树上。



腥甜的味道从喉咙涌上口腔,我险些忍不住将鲜血吐出,只是我看着怀里的雪女,终究觉得不应用红色污染了她。



“结束了。”八岐大蛇居高临下地笑着。



“是啊,结束了。”雪女也这样说道。



因为她的背贴着我的前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想想真讽刺,那个曾经在平安京名噪一时的安倍晴明就要在这里死去了吗?



风雪的阵势愈来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女悄悄握紧了我的手。



“都说过了冰冻对我不起作用。”



“我知道,我也没有想过现在可以打败你。”



“难道……?”



等到八岐大蛇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冰雪无法将它冻结,但是至少可以起到迷惑视线的作用。



声音渐渐从我耳朵里淡去,连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当我再次醒来还未喘上一口气时,疼痛立马替补上来,撕扯着我的神经。



“晴明!你醒了?”



“晴明大人你可吓死我了啪!”



“晴明大人你可算醒了,小白好担心啊!”



我向四周张望着,独独没有寻到那抹蓝色的身影。



想来也是,她本为淡漠疏离之人,我又在期待着什么呢?



“雪女在门外守着呢,大约是怕太冷了影响到你。”



我在神乐的搀扶下起了身,还好伤势没有严重到需卧床歇息,于是我推开了门。



雪女似是被我推门惊了一下,手一抖那一卷纱布滚落在地,张开一条布满褶皱的白色长痕。



一如我们的未来一样曲折而难测。



“你醒了。”她欲捡起纱布,却被我抢先一步。



我当然看见了她右手的纱布早已被血液渗透,红色的冰碴子碎在纱布的褶子里。我将那卷纱布沾过地面的部分剪去,裁下干净的一截,不顾她的反对为她换上了新的纱布。



“当时明明可以不用救我。”



“我知道你有冰甲术护体,但是大蛇的攻击打在身上会很痛的。”



“……你们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不,这是人之常情。”



弱小的阴阳师,真的什么都不是。



如果我不能变强,那我将会一次比一次输得狼狈。第一次第二次我能得救,那以后呢?我是不是都要活在别人的保护下?



也许想要变得更加强大的强烈信念就是从那个时候诞生的吧。



很久以后当我终于有能力将八岐大蛇狠狠踩在脚下时,回头却再也寻不到会为我招来漫天风雪的那人了。战斗结束后萤草问我:“晴明大人你为什么会嘉奖妖狐呢?难道是因为它刚才鞭尸了八岐大蛇吗?”



那是我第一次当着众多式神的面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安倍晴明怎么会跟那八岐大蛇计较?可若非如此,我到底为什么会感到复仇的快感?



我以为经过时光的仔细筛选,留下的都会是那些无伤大雅的记忆,却没有想到那次的败北会在我心底留下那么深的刻痕。



————————



那次重伤让我和雪女修养了许久,神乐提议我应该试试能不能召唤出治疗型的式神。



也许是我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那日我召唤出了名为萤草的式神。



那时萤草的威名在平安京传得正盛,我看见法阵中冒出一朵巨大蒲公英,扎着马尾的草妖用湿漉漉的眼睛审视着这个世界。我死死地盯着她,想要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塞进她小小的身体里,她约莫是被我的目光灼伤,求救似的看向雪女,后来竟一把拉住了雪女的袖子。



我欲盖弥彰似的将扇子展开,掩住嘴唇笑了起来,眼底的光芒太盛,我必须将它藏住。



“雪女,你带她下去吧。”



我这么说道。



愿你在风雪的庇护下顺利长大。



随着召唤仪式的进行,更多的式神来到了我的院子里。原本的冷清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我走在池塘边都要担心河童会不会突然冒出头喷我一身的水。时常会有小妖问我从前的故事,一开始我尚有时间摆好酒碟与烤鱼与他们娓娓道来,后来我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少,不是陪着姑获鸟打御魂,就是为升星做准备。



我时常会看见雪女一闪而过的身影,本想把她叫住,没想到回身回答别的式神的一瞬间她就在我的眼里失去了踪影。



有一个天我特意找人做了一套和服,上好的料子细心裁剪过,我能想象她穿上后在月夜里的樱花树下起舞的样子,一定翩若惊鸿。



这衣服就取名叫月见之樱吧。



但鸦天狗的一声通报让我的兴致瞬间消失。



它说,茨木童子大人打斗技被伤得很重。



茨木童子是我好不容易召唤出来的SSR,自然是我的心头肉。



他是和雪女、座敷童子一同去的,若不是雪女未冻住敌方的话……



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对她的感激竟然变异成了苛求,变成了理所当然,我竟会认为如果没有冻住全部敌人那就是她的错。



送她礼物一事自然就被我搁置在了一边。



茨木童子受伤的事让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不断有小妖将弥漫着血丝的水从房间内端出来,又不断送进去干净的水。



最终这些慌乱终结在桃花妖归来的那一刻。



“让开让开!桃花妖大人来了!”



帚神拨开乱作一团的群妖,把桃花妖带进了房里,而我在门口蹲过了一宿,直至第二天早上看见茨木平安无事才放心地回房睡去。



待我醒来我才想起雪女是跟着茨木童子一同前去的,她的伤势如何我昨晚似乎不曾关心过。



当我来到她的房前时却忽然失去了推开门的勇气。



从前她受伤时我都是一宿守在她房前的,而如今关爱易主,我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是晴明大人吗?我的伤势无碍,不要乱了阵脚,你今天还得和姑获鸟一起去打觉醒材料。”她的声音平稳,看起来应是并无大碍。



“那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我终究没能推开那扇门。



而从那天起,我们就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不,应该是更早以前,从我抽出更强大的式神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已摇摇欲坠。



——————————



那次的伤到底是伤了根本,夏日时她只能终日窝在装满冰块的房内昏昏欲睡,只有到了冬天她才能离开房间,在院子里四处走走。



有时河童会跟我说他看见雪女在池塘边偷偷落泪,但更多的小妖向我抱怨突然出现的雪女像是个幽魂,吓得它们差点打翻手里的东西。



我那时正在饮酒,温过的酒平稳地流过喉咙,竟让我感到一丝灼痛。



我仰头将酒灌下肚,一瞬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不可以的,你不可以的安倍晴明,想想这个院子,你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否则如何服众?



她周身的冰雪已经耗尽,苟延残喘未尝不是一种痛苦。



于是我找到她,却在看见她那身衣服时猛地一颤。



月见之樱。



兴许是神乐翻出来给她的,她穿上真好看啊,为冰雪添了几分色泽,又不失冰雪的风貌。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雪女,我有话对你说。”



我们都知道终将到来的灾变,她露出释然的表情,轻声说:“我知道,萤小草也是时候升五星了。”



我不置可否,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要升五星的式神那么多,把我当做萤小草升星的材料,算是最后的仁慈吗晴明大人?”



已经很久未听她唤我“晴明大人”了。



我别过脸去。



真有你的安倍晴明,什么最后的仁慈,什么要让她从这样的状态中解脱?要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欺骗自己吗?你不就是,只想要强者么?



失忆前为了断绝自己的黑暗面才分离出来了黑晴明,可事到如今我当初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我还是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之后我们来到了萤草的房间,她睡得正安稳,嘴角轻轻上扬,是正在做什么好梦吧。



“永别了,晴明大人。”



她化作了一身风雪,蓝色的光芒从冰雪里溢出,汇入了萤草体内,而萤草也许感觉到了寒冷,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



我就这样看着雪女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当萤草明天醒来的时候她会是一只五星的大妖了,但是她再也见不到曾带领她走过艰难旅途的雪女了。



“晚安萤草,做个好梦。”



也许是最后的好梦了。



你看啊安倍晴明,你就是这样残忍的人。



那之后我变得有些嗜睡,从前每日醒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雪女,如今既然醒来也不能看见她,那还不如就这样睡去。



但随着她入侵我梦境次数的增加,加之寮里没有我实在是群龙无首,我的生活又渐渐步入正轨。



有人曾与我说,如果推到了一个雪人,那就用那堆冰雪再堆一个新的雪人吧。



所以后来我召唤出了新的雪女。



但她没有与我共同的回忆,我们不曾同甘共苦,我看见她的时候总是觉得亲近不起来,她是一块生硬的冰,我也没有兴致去温暖她。



她和外面那些雪女没什么两样,还被我当成了可悲却不完美的替代品。



罢了,就算是用同样的冰雪也无法堆出一样的雪人。



冬天终究会过去,并且再也不会到来。



【The end】



评论
热度 ( 24 )

© 葡萄糖_Laurant | Powered by LOFTER